走到便利店五米之外,程致远见温姝背对自己,正朝小狗说话。不知为何,一听到她的嗓音,复杂的心绪一下子缓解了许多,于是停步,脑中不自主想到:“如果姝儿是贝妮,她也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吗?选择,贝妮哪有选择的权力?”轻叹一声。
温姝听到身后有人叹气,回头看到程致远一脸愁苦站在那里,道:“你回来啦。”上前关怀道:“怎么啦?”
程致远胸中酸楚,不愿这时讲述,道:“晚点儿再告诉你吧,我先消化一下。”见小狗在咬温姝鞋带,抬手驱赶一下。小狗没有退后,程致远心感无力,也就不再驱赶。
温姝见他举止大有疲态,冲小狗笑道:“乖,听话,哥哥心情不好,你别闹他。”
小狗仿佛听懂了,倒退两步,拼命摇动尾巴。
程致远没料到小狗这么听话,压抑的心情稍微好转些,认得这是比熊犬,见它全身干净雪白,只有脚边毛发发黑,道:“这应该不是流浪狗吧。”
温姝看向小狗,道:“我也觉得不是,不过它很能吃,吃完我剩下的半盒便当,又吃了一根香肠才饱。”
程致远道:“狗没有汗腺,不能吃甜咸的东西,以后要注意力。”
温姝道:“我知道,不过总比饿着强呀。”
二人目光都停留在小狗身上。
程致远侧目看向温姝,见她目光清澈,笑容纯净,当真半点杂质也无,有感而发:“姝儿,你真好。”
温姝也看向他,眨巴眼睛道:“你也是。”说完,就听小狗“汪汪”叫了起来。
温姝噗嗤一笑,捂住了嘴。程致远苦笑一下,道:“它居然还不高兴了。”
温姝笑笑,道:“你没回来之前,它一直在磨我,让我带它去找主人。”
程致远心想:“动物不会说话,你怎知它是这个意思?”问道:“它告诉你的?”
温姝嗯了一声,道:“我懂一点儿动物语言,它的确是这个意思。”
程致远不大相信,思路稍微停顿一下,又想到许贝妮。就见温姝蹲下身子,伸出手背,道:“乖乖,坐。”小狗尾巴立刻停止摆动,屁股一矮,坐在地上。
程致远见状也不感到新奇,爱玛训狗就很有一套,养的两条杜宾犬灵巧驯顺,对主人俯首帖耳。可是接下来小狗的反应,却引发了程致远的思考。
只听温姝问道:“你喜欢这位哥哥吗?”说话时指向程致远。
小狗歪头瞅了一眼,汪了两声。
温姝露出笑容,又问:“你想回家吗?”
小狗立刻汪了两声。
温姝又问:“你的主人在家吗?”
小狗又汪了两声。
温姝再问:“你想去找主人吗?”
小狗这次一连叫了三声。
程致远打个手势,示意温姝暂停,自行问道:“你讨厌我吗?”
小狗一脸狐疑,没有反应。
程致远点点头,心想:“‘讨厌’这个词对它来说有点难。”问道:“你的主人不在家?”
小狗连汪三声,起身摇动尾巴。
程致远问道:“你和主人走散了?”
小狗又是连汪三声。
温姝在旁听着程致远提问,心知他已摸清规律,小狗叫两声为否定,三声则是肯定,道:“它和主人走丢了,可是它的主人没在家。”
程致远早已想到,蹲下来摸摸狗头,道:“我会带你去找主人的。”
小狗向前一蹿,钻到程致远怀里,站直身子,舔程致远的下巴。程致远见它来讨好自己,笑问:“你喜欢我吗?”
小狗“汪汪汪”,“汪汪汪”,一连叫了六声。
程致远笑着将它抱放在地,道:“这小家伙还挺讨人喜欢。”
温姝蹲下,抚摸小狗后背,道:“是啊,而且它很聪明,我教它数数,它很快就学会了。”
程致远奇道:“用叫声回答问题,是你刚刚教它的?”随之注意到温姝手背,又是一奇,问道:“翻越围栏的时候,你是左手受伤的吗?怎么我印象里是右手呢?”
温姝倒是没有在意,伸平手臂,双拳并在一起,左看看,右瞧瞧,两只手背全都光洁无比,哪有半点疤痕留下?
程致远盯着她手背仔细察看,道:“你的恢复能力也很强啊。”
温姝笑道:“从小就是这样,所以我从来不担心受伤,也不会感觉疼。”
程致远道:“疼能激发本能反应,及时躲避,不疼不见得是好事。”
温姝不愿他担心,谎称:“有时也会疼一下,不会一直疼下去。”
程致远登时想到自己小时候,笑道:“我第一次对疼有印象,那是在……”
不等说完,小狗“汪汪汪汪汪汪”连叫数声。
程致远道:“喂,我们在说话,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显然是不可以。
程致远苦笑道:“好吧,先带你去找主人。”起身对温姝道:“回头咱们好好交流一下,我始终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种体质呢,没想到你也是。”
温姝笑着答应,隔着玻璃向店员挥手道别,对小狗道:“走吧。”
小狗眼中精光大盛,快步冲出,向西奔去。程温二人跟在后面。
小狗走到路口,低头嗅了几嗅地面,卖力摇动尾巴,仰头叫了一声,向南跑去。
程致远轻声道:“姝儿,我想它是被主人抛弃了。”就见小狗立时刹住,回头狂吠。程致远吐了吐舌头,道:“你耳朵倒灵,好啦,我不说了。”对温姝道:“它还不相信呢。”
温姝道:“应该不是被抛弃了,只是走散了。”对小狗道:“你不要总是凶哥哥,这样很不礼貌。”
小狗汪汪两声,继续向前奔跑。
程致远问道:“你喂它喝水了没?”
温姝道:“呀,我给忘了。”
程致远道:“背包里不是有牛奶吗,反正我们只要瓶子,不如将奶喂给它喝吧。”
温姝点了点头,招呼小狗回来,拿出一瓶牛奶,揭盖喂给它喝。
小狗舔了一会,便不喝了。
程致远道:“补充一下就好,它急着要见主人,姝儿,咱们走吧。”
二人跟在小狗身后,小狗听到脚步,便不再回头,低头边嗅边走。
一路向南而行,灯火越来越少,月楼的繁华景象早被甩在身后。
程致远望着小狗,道:“如果小时候遇见这种事,我一定认为它在寻找宝藏。”
温姝笑问:“现在呢?”
程致远笑道:“宝藏是不会有的,骨头或许能找到一根,送给冉冉倒也不错。”
温姝笑道:“冉冉收到你这份大礼,你的脑袋可要遭殃了。”
程致远笑问:“何以见得?”
温姝嘴里念诵经文,摆出一副敲木鱼的手势。
程致远笑道:“木鱼不是这样敲的,不过你经文读得倒熟,想必不是临时编出来的。”
温姝咦道:“你耳朵真灵。”回想往事,道:“从前我父母日日诵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
程致远道:“听经能使人心安乐。长路漫漫,正好我心中有烦恼,不如你读给我听吧,洗涤一下我混浊的灵魂。”
温姝道:“不如我唱给你听吧。我想你没学过这门语言,听了也难以解读文意,可以吗?”
程致远微笑道:“如此甚好,洗耳恭听。”
温姝停步,微微俯身,吐了口气,闭起眼来,脸上充满虔诚的笑容,再缓缓睁开眼,继续向前走去。
程致远注视着温姝姣好而沉静的面容,油然生出向往之念,暗想:“我几时也能似她这般淡然有度,那该多好。”
小狗感觉二人不走了,回头看向温姝,正要叫一声提醒,又见温姝走动起来。
温姝走出几步,吸一口气,唱起歌来。空灵的歌声在静谧的夜晚响起,恰如钟声敲响,起始于一点,扩散至远方。
梵音弥散开来,钻入程致远耳中,他的心仿佛也随着音波飘远了。他忽然感觉喜怒哀乐都不复存在,回想方才的经过,但觉一切都荒唐到了极点。他看向面前笔直延伸的小路,旁顾路边高矮起伏的土丘,心想:“人生若真有苦,便是世间皆苦,又何须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我受感情所困,他人却能处之泰然,他人所受困者,于我而言又算得什么?苦一时苦,乐一时乐,人人等同,何需执着……”
很快这些念头也从他脑中消失了,他的思维变得无比灵活,好像什么都想通了,再也没有烦恼,至于究竟想到什么,却没有任何具体的形式。突然间他感觉喉咙甜丝丝的,胸口不住起伏,一股从所未有的愉悦感从心底深处升起,越积越多。
他忍不住哈了口气,发泄之后,方觉原来这种快乐竟似源源不断。他很想分享这种感觉,可是当他看向四周,哪里还有温姝的身影?不仅温姝不见了,连同小白狗,面前的道路,路旁的土丘,头顶的星空竟全都消失不见了。他闭起眼睛,眼前的景物也是这般无异,只觉温姝的歌声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听了良久,他突然醒觉,再看温姝就在身旁,忙问:“怎么不唱了?”这一开口,听到自己的话声,立时感到胸中发闷,心头只感一阵茫然若失。
温姝歉然道:“对不起,我只能唱到这里,后面的我不会了。”
程致远咽了咽口水,问道:“怎么会不会了?”
温姝见他哭丧着脸,问道:“致远,你心里有很多苦,是不是?”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唱给你听了。”
程致远渐渐缓过神来,道:“不,我爱听,姝儿,以后你常常唱给我听吧。”
温姝道:“唱倒是可以,只是你心里有苦,这首歌会激发你的难过,不宜多听。”
程致远道:“不是的,相比之前,我现在心情好得多了。刚才你忽然不唱了,我心里当真难过,可是毕竟听了那么一段,我还是很珍惜的。”
温姝见他露出诚挚的笑,道:“致远,你很善良,你是好人。”
程致远问道:“你觉得人分好坏,是不是?”
温姝道:“好与坏只是对比。和你相比,天下坏人多了不少,和那位司机叔叔相比,天下差不多都是好人。”
程致远点了点头,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温姝道:“梵语叫做‘阿泰格叻斯呃拉文印’,汉语叫做《善播天远》,是导人向善的曲子。”
程致远问道:“你有信仰吧。”
温姝摇头道:“我没有。”
程致远感到惊奇,道:“我以为你有呢。”感叹一声,又道:“人们常以生存为由,寻找各样沉沦的借口,相互共勉,早忘了信仰和自由,像人格升华这等人生要事,也被彻底遗忘在了脑后。”
温姝道:“生存不易,他们也值得体谅。”
程致远道:“我不是责备谁,只是慨叹。”
温姝笑道:“咱们出来之前,你还饶有兴致,怎么这时长吁短叹起来了?”
程致远望着前方小狗的背影,道:“我这人当真矫情,你看它,连主人都丢了,也没叹过一声,我却总是过度在意自己的感受。”
温姝道:“它不表现,未必没有想法。致远,我喜欢你多愁善感的一面,真的,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很好了。”
程致远道:“是吗?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再感伤,笑道:“我只顾着自己,居然都忘了告诉你,姝儿,你唱得很好听,我很感动。”
温姝微笑道:“你喜欢听,以后我常常唱给你听。”
程致远想到小阑,问道:“这首歌一直都是清唱吗,有没有伴奏?”
温姝道:“我记得手抄本上有音符,可惜我对它们一窍不通,看过也记不得了。”
程致远道:“回头你把曲谱借给我,我拿去给小阑妹妹。小阑精通乐理,由她抚琴,配合你的嗓音,这世上恐怕再没这般无双的绝配组合了。”
温姝面露难色,道:“那曲谱十分珍贵,恐怕不容易借来。”
程致远道:“那也没关系,只要让小阑当面看几遍,她一定能背下来,这方面的天赋毋庸置疑。”问道:“只是借观,对方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吧。”
温姝道:“或许吧。”
程致远观她面色,似乎藏着隐忧,问道:“姝儿,我的要求让你为难了吧,那曲谱是你祖上遗留下来的,是不是?”
温姝道:“那倒不是,曲谱是一位师父的,他住得很远,我在想咱们怎么能够找到他。”
程致远听说是这个原因,登时宽心,笑道:“远一点没关系,越远越显得心诚。”问道:“大概在什么地方?”
温姝道:“在巅尽山脉的某一座高山上,我们称之为母神山。”
所谓巅尽,顾名思义,巅峰尽头之意。程致远从小就听说过这座山脉,因为它海拔最高,自然认为最值得攀登。他听后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那里终年酷寒,空气稀薄,如何能够长久居住?”
温姝道:“是真的,请你相信我。”
程致远道:“我不是不信,只是这件事未免匪夷所思。姝儿,你去过那里吗?”
温姝道:“没有。”
程致远问道:“那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曲谱的?”
温姝道:“在我家里。当时我还年幼,父母经常唱给我听,听着听着就会唱了。后来我记事了,他们就把曲谱拿走了。一开始我也没留意,后来感觉这首歌没有唱完,你刚才也听到了,多扫兴啊。”
程致远道:“的确扫兴。”
温姝续道:“所以我想把这首歌学全,可是谱子已经送回去了。”
程致远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姝道:“我问过他们,可是谁也不说。”
程致远道:“大人总喜欢瞒孩子,这种事我深有体会。”苦笑一下,转而问道:“找机会去攀登母神山吧,我早就想挑战一下自我了,你愿意吗?”
温姝听他说“挑战自我”,而非“征服顶峰”,心中喜欢,道:“好哇,我陪你去。”
程致远憧憬道:“小时候我就有这个念头了,只是惧怕恶劣天气,书上说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半路,那时候我胆子很小,想想就算了。现在不同了,就算无缘登顶,半路看看风景也好啊。曲谱借来最好,借不来也无所谓,这一路上留下的回忆才是最美的,一定不虚此行。”
温姝听他语气兴奋,笑道:“被你这样一说,我也有了想去的冲动呢。”
程致远道:“咱俩今晚先订下约定,回头我再约上小阑妹妹,只要找到机会,咱仨就去爬雪山,借曲谱,看秀美风光。”
温姝被他说得热血上涌,道:“君子之约,一言为定。”
程致远道:“好,就一言为定,反悔的是小狗。”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前方小狗,相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