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远开门出来,思量该如何向温姝解释,却见温姝站在台阶下方,一脸坏笑望着自己,脸上毫无怨怼之色,忙道:“姝儿,小阑妹妹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怪她,她已经同意咱们进去了。”
温姝待他走近,含笑问道:“当人家哥哥很辛苦吧?”
程致远苦笑一下,道:“是啊。”
温姝道:“你不必为难,我已经猜到原因了。”
程致远不确定她猜对了,还是猜过头了,眼下不便为这件事耽误时间,道:“咱们先上楼吧,有机会我再向你解释。”
温姝道:“不必解释了,走吧。”
光明山庄密布智能监控,项云稳坐三楼无需出门,山庄内外任何风吹草动皆能立即知闻。程致远和温姝进门之前,项云已得知程致远带着个女孩子来,只因手上有要紧工作,无暇分心理会。耳听敲门声响,她抬头看了一眼显示屏,见到程致远和温姝的脸,对麦克风说道:“致远,你们进来吧。”
程致远和温姝推门进屋,项云欠身冲二人微笑,比划道:“请坐吧,我手上有工作搁置不下,等下再陪你们说话。”
程致远指了指沙发,温姝过去坐下。程致远坐在温姝身旁。
项云专注于核对资料,对端坐的二人没加理会,过了一会,一名中年妇人将茶点等物端来,在茶几上摆开,退出门外。
项云看向温姝,道:“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温姝道:“谢谢您的招待。”
项云点了下头,继续伏案工作。
屋内静悄悄的,温姝喝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程致远见温姝大方吃喝,禁不住问:“好吃吗?”
温姝笑道:“好吃啊,你尝尝看。”手心托着点心送到他面前。
程致远摆摆手,道:“好吃就多吃点吧。”
温姝“嗯”了一声,像只小馋猫一样打量盘中点心,越是细看越觉精致。
半小时后,温姝吃饱喝足,用餐巾点了点唇边,轻声问道:“你真的不吃吗?”
程致远摇了摇头。他原本有一肚子话要问项云,这时被时间消磨得只剩一点。暗暗愁思:“一会儿姑姑忙完,我该开门见山,还是婉言相询?”不由得心情紧张。
忽听项云问道:“小阑不高兴了?”
程致远忙道:“看样子是。”
项云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个钟头,项云仍在忙碌,中间有人转接长途电话进来。程致远想要带温姝回避,被项云以手势制止。
项云用香江话和对方交谈,语气和缓,表情似笑非笑。程致远听不懂香江话,也无法通过表情读出项云的心思,只想:“姑姑喜怒丝毫不形于色,这份功夫当真难练。”
又过了些时候,对项云来说不过片刻,程致远却好似熬过了一个月。终于项云挺胸抬头,开始拾掇面前的资料。程致远见她将档案封包,心情一下紧张起来。项云起身将档案存入保险柜,走来沙发坐下。
温姝礼貌问候:“项阿姨好。”
项云微笑道:“姝儿,你好。”
程致远猛地一惊,暗想:“姑姑怎么知道姝儿的昵称,难道她派人查过姝儿?如果只是查到名字,怎地不称呼姝儿‘小姝’、‘大姝’,或者‘阿姝’、‘姝姝’?”
温姝也感惊讶,问道:“项阿姨,您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是姝儿?”
项云道:“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一老一少没有预约,贸然登门造访。老者年近六十岁,少者不足三十,本来我谁也不想见,但是他们说了一个地名,我不得不见。当时少者怀中抱着一个女婴,乳名就叫姝儿。”
温姝不知这段经历,却猜到少者就是智达师父,问道:“他们来找您做什么?”
项云微笑道:“回想当时的情况,当真有趣。我不认识他二人,老者一上来便提出要帮我一个忙,少者却请我帮他一个忙。”
温姝问道:“他请您帮什么忙?”
项云道:“小师父请我保护你。”
温姝听她忽然改变称呼,更加确信少者是智达师父,问道:“您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项云道:“当然可以。”
温姝又问:“事情发生前后,您有没有异样的感觉?譬如说心情一下子好转了,或是有些事记不起来了。”
项云笑道:“非但没有,反而记得更清楚了。”
温姝见她笑容含有轻视之意,隐隐想到了什么,嗫嚅良久,犹豫要不要问下去。
项云察言观色,已明温姝所想,笑道:“二位师父都是志诚君子,所言没有任何隐瞒,是我自己不愿意喝。让人感到痛苦的,往往是最值得珍惜的,怎么舍得遗忘?”
温姝问道:“您当时很痛苦吧。”
项云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阶段。”
只见温姝脸上笑容逐渐绽放,道:“项阿姨,您果然是很好的人,而且非常勇敢。”
项云瞄一眼程致远,对温姝道:“任何时候都不要退缩。姝儿,记住我这句话。”
温姝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答应:“一定,一定。”
程致远只听得云里雾里,每一个字他都清楚听到了,却完全不能领会二人说的什么。他感觉二人似乎早就认识,但显然不是旧相识,回想项云的话,定格在那句:“是我自己不愿意喝。”寻思:“姑姑说不愿意喝的东西,是酒吗?她舍不得遗忘的痛苦又是什么?”
只听项云问道:“致远,翘课来找我一定有要紧事吧。”
程致远回过神,看向项云,发现她眼角泛红,容色微现憔悴,回想她适才认真工作的样子,不禁感到心疼,关心道:“姑姑,你是不是经常熬夜?可得按时休息啊。”
项云见他先来关心自己,暗自欣慰,微笑道:“你快点长大吧,这副担子我已挑了很久了。”
程致远理解她话中含义,她要自己将来分担重任,可是自己对此毫无兴趣,摇头道:“我做不来的。”
项云道:“我从二十四岁开始接管仁义胜,你比我有才干,再过几年,我就安心交棒给你了。”
程致远道:“不,我真做不来。”
项云有这心思,但觉时候尚早,当下不再相劝,目光转向温姝,道:“姝儿,你比我年轻时还要漂亮,你配得上致远。”
温姝又羞又喜,道:“您现在也是大美人,风采应该不减当年吧。”
项云笑笑,道:“致远带你来这里见我,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说,他既然不好意思开口,不如干脆由你来说吧。”
温姝道:“好!项阿姨,请您告诉我们,致远的亲生父亲是谁?”
项云看向程致远,见他一脸关切,问道:“终于主动来问我了?”
程致远这次不再回避,迎上项云的目光,道:“是的,不问不行。”
项云浅浅一笑,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揿动按钮,窗帘开始向中间并拢,室内灯光随之点亮。她起身走向桌台,检查台上开关,然后又坐回沙发,道:“不问不行?看样子下了很大决心啊。”
程致远道:“姑姑,请你告诉我,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项云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他叫程一峰。”
程致远原已猜到父亲是程一峰,但听项云亲口道出这个名字,仍感心神一阵激荡。他先是欢喜,终于确定了父亲的身份,转念间又悲伤起来,因为父亲早已经过世了。他心情别扭,啼笑皆感不是,但毕竟还是伤痛大于喜悦。
忽听温姝问道:“项阿姨,程叔叔现在在哪?”
项云向上指了指,微笑道:“他在天堂。”
程致远急问:“他……父亲他是……是怎么死的?”
项云听他语声颤抖,目光中立时泛起哀怜之色,缓缓捂住脸道:“是我失手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