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偏远的南国,在冰封的神农山顶,方兴居然会遇见他的旧交好友!
但现实偏偏有如此之巧合。
这位杨不疑自称钜子,手下有着神秘的黑衣人团体,亦正亦邪,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比起方兴,杨不疑显然更加诧异。
“方老弟,你还活着?”杨不疑很是激动,“我听闻你已不在人世,不料竟能在此地相会!”
“杨兄,这说来话长也……”
于是,方兴把如何受虢公长父迫害,又如何在楚国遇救,后来怎么卷入楚国君位之争,最终为熊徇上山求医的前因后果,大差不差,同杨不疑说了一番。
“如此说来,这位女侠是我方贤弟的救命恩人?”杨不疑转向芈芙,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芈芙脸颊上泛起红晕,嫣然不语,眼神时不时瞥向杨不疑手中的旷世神兵。
方兴又向杨不疑引荐了姜艾和阿沅,各位依次见礼。
方兴问道:“杨兄,你如何来得这神农顶上?”
杨不疑朝众人作揖:“诸位有所不知,只因近日神农顶上来了些对头,故而不疑安排众弟子为神农派守山,起初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不妨,不打又如何能相识?”芈芙俏皮一笑,又偷偷瞄了眼方兴。
“杨兄,不知神农派的死对头是何来路?”方兴初见故人,似有无数疑惑等待解答。
“巫教,”杨不疑面露愠色,“神农派历来与世无争,可如今巫教死灰复燃,四处暗杀神农派门人,手段毒辣。神农派求助我钜剑门,不疑便率众来神农顶相助。”
“钜剑门?”方兴大为惊喜,“上次与杨兄一别,竟已自立门户也?可喜可贺!”
杨不疑拉住方兴的手,笑道:“方老弟,此地不是叙话之处,诸位便随不疑上山顶罢!”
“钜子,”杨不疑刚要走,却被那位大胡子黑衣人劝住,“神农派不收女弟子,这……”他指了指姜艾一行三位女子,面露难色。
姜艾见他又拿性别说事,心中大是不快,对神农派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也是,”钜子略有迟疑,“不疑并非此间主人,不敢擅专,还得先行通禀神农派首脑……”
“无妨,我等是客,自当遵循山主规矩。”方兴倒是豁达。
“洛乙丑,”杨不疑吩咐那位大胡子黑衣人,“有劳你往神农顶走一遭,向神农派的老先生们通禀,就说不疑要引荐贵客相访。”
“谨遵钜子之命!”言罢,那黑衣人便施展轻身功夫,往神农顶而去。
“洛乙丑?”姜艾噗嗤一笑,只觉这人的名字太为古怪。
“姑娘见笑了,”杨不疑不以为意,“这是我钜剑门命名门徒的规矩——以出生地为氏,以天干为科,以地支为序。”
“那这位洛乙丑老前辈,想必是洛邑生人,是钜子收的乙科次徒?”姜艾故作神秘地猜道。
“正是,”杨不疑冷酷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女子倒是伶俐!”
“杨兄枝叶繁茂,收徒都收到第二科了?”方兴也颇为好奇。
杨不疑面有得色:“天干十科,不疑按资质优劣来排,甲最优,癸最末。每科只收十二徒,以子至亥为次序,总计百二十徒。”
“这么说,这位洛乙丑前辈,在钜子众徒中排行十四?”
姜艾没想到杨不疑年纪轻轻,一口气收了这么多徒弟,心中暗自嘲道,你倒教得过来么?
“洛乙丑实排在第三,”见众人面带不解,杨不疑继续解释道,“甲、乙二科要求苛刻,哪容易收得高徒?目前甲科仅有一人、乙科也仅二人,宁缺毋滥。”
“这位是许丙寅,众徒中暂排第六,”杨不疑又介绍起另一人来,正是刚才拦路的两位黑衣人中较年轻者,“其余十四位弟子,皆是戊、己科之后的小弟子。”
“你让徒儿们抛弃了本名?”方兴奇道。
“他们本无名,”杨不疑目露忧伤之色,“我自幼失国流落江湖,深知孤儿浪子之苦,故而也只收流离失所于各地的苦命人为徒。我钜剑门不认出身,只认剑术!”
“恨不能拜在钜剑门下……”方兴若有所思,似乎也想起了他的身世。
“倒是名师出高徒!”芈芙冷不丁称赞了一句。
姜艾感觉得到,芈芙对杨不疑并非有意恭维,而是由衷的佩服。这位楚国女公子心比天高,从不轻易服人,只有真才实学才能入她法眼——钜子击倒敌人从不用第二招,属是当世武学之高手。
“过奖!不疑惭愧。”
“敢问钜子,阁下手中之剑,可是玄铁制成?”芈芙找到当口,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
“女侠好眼力,此剑名曰‘钜剑’,”杨不疑双手把剑捧起,“五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不疑于西域寻得千年陨石,取其中玄铁铸得此剑,亦是我派得名之由来。”
“它没有开刃?”芈芙试着伸手去触,像是抚摸宝藏一般。
“钜剑无锋,”杨不疑道,“恩师厉天子曾告诫于不疑——高手过招,在心而不在器。若用锐剑利刃,只会平添血债。”
“此乃‘止戈为武’之意也!”方兴连连点头赞许。
姜艾知道,眼前两位奇男子都曾得周厉王点拨,这位传奇天子隐居彘林十四载,可谓绝顶高人,可惜无缘拜会。
两人聊得入港,又畅谈起昔日镐京别后的种种境遇。一日不见尚如隔三秋,何况是三年不见?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两位男子相谈甚欢,倒把三位姑娘晾在一旁。
不过,芈芙和阿沅主仆正聊得眉飞色舞,无非是切磋武学招数,姜艾也插不上嘴。
两边的话题自己都不感兴趣,姜艾百无聊赖,只得观赏雪景打发时间。
这时,隐约听见方兴抛出新话题——“杨兄,你可否有访得茹儿下落?”
“茹儿?你还没把她忘了?”
“这如何能忘,当初在彘林突围之前,她与我定过‘七年之约’……”
七年之约?茹儿?
姜艾清楚地记得,年初方兴重伤昏迷之时,挂在嘴边最多的便是这个名字。可后来等他痊愈之后,姜艾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他都讳莫如深,避而不言。
茹儿究竟是何等奇女子,能让方兴如此牵肠挂肚?姜艾装着继续赏雪,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
从方兴的只言片语中,她多少听出些端倪——这位茹儿是他的青梅竹马,六年前,赤狄血洗了赵家邨,二人在患难中定下婚约,这便是“七年之约”的由来。当方兴请来周王师救兵,解了彘林之围,茹儿却也音讯全无,再也不见。
这六年来,茹儿便是方兴最大的心结。他对芈芙不冷不热,绝非不解风情,而是心有所属。
“待神农顶上冰雪消融,便是七年之约到期之日,方老弟又当如何?”杨不疑替姜艾说出疑问。
“不是还有半年么……”方兴长叹一口气,“六年多都等过来了……”
姜艾突然同情起方兴来,痴情之人不该被辜负,或许他们真有重逢的那一天。尽管,在赤狄铁蹄之下、在太岳群山之中,茹儿生还的希望,已经难用渺茫来形容。
“这位芈姑娘,似乎对方老弟颇有倾心?”正说到紧要关头,杨不疑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姜艾心中一凛,却再也听不到后续。
就在这时,她瞥见神农顶方向出现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没多久就来到跟前。原来是洛乙丑悄然下山,身后还背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叟。
洛乙丑对钜子作了一揖:“禀钜子,神农派的长老听闻方大夫前来,说什么也要亲自迎接。”
神农派的长老?姜艾不由心跳加速,她很像知道,闻名天下的神农派,究竟都有何等人物?
那老叟从未见过方兴,却对他敬重有加,长施平辈之礼,浑然不把自己当成长辈。姜艾暗暗纳罕,方兴不过是“已故”的大周中大夫,如何受得老叟这么高的礼遇。
可当那老叟抬起头来,摘下挡雪的斗笠之时,姜艾更是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所谓的神农派长老并非他人,而是姜艾的授业恩师,名曰岐少师者。
此公年近九旬,是岐黄派传人中的佼佼者,人称岐叟。他本是大周懿王、孝王、夷王三朝御医,曾替厉天子治过恶疾,盛名遇隆。后来卫巫作乱,巫医当道,迫害岐黄传人,岐叟心灰意冷,便离开朝廷四处云游,而姜艾,则是他的唯一的徒儿。
姜艾只是不知,岐黄历来自成一派,为何恩师要改投神农门下?
“参见师父……”姜艾不顾天寒地冻,一路小跑,在恩师跟前叩了三个响头。
“什么?”钜子杨不疑也是一惊,“这位岐叟,竟是艾姑娘的恩师?”
方兴、芈芙等见状,也是拍手称奇,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竟有这么多故人重逢。
“恩师,你何时投入神农派中?”姜艾忍不住问道。
岐少师仙风道骨,笑着扶起姜艾:“你来得正好,为师刚拜入神农派门庭,正准备下山寻你,却不料遇到巫教来犯!”
姜艾虽有千万般疑惑,但心想还是先办正事要紧——恩师就在眼前,若他肯施以援手,那熊徇的眼疾便能治愈。于是,姜艾向岐少师引荐起芈芙来:
“恩师,徒儿此来神农顶,乃是这位楚国女公子的君兄求医。”
“你说的是楚君熊霜么?”岐叟显然不知楚国政局已然骤变,“当年老朽还医过楚国先君君熊严咧。”
“恩师,熊霜薨了,”姜艾心疼地看了芈芙一眼,“现任国君是其幼弟熊徇。”
“唔,是他……总归比二弟熊雪好些。”看来师父也不喜欢那位野心家。
“楚君熊徇的伤,就是拜熊雪所赐。”姜艾无奈地摇了摇头。
岐叟没有回答,似乎对楚国之事不甚感冒,而是伸长脖子找起人来:“哪位是方大夫?”
方兴闻言,走到老者跟前,长揖到地:“晚辈参见岐叟。”
“方大夫真人中龙凤者也,”岐叟仔细打量着方兴,连连称赞,“久闻‘召虎方叔’之名,阁下与太保并称为大周栋梁。今日一见,大慰平生!”
“前辈谬赞,”方兴被夸得满面羞涩,“我流离南国,乃是‘已死之人’,多亏高足艾姑娘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岐叟没等他说完,便伸出瘦骨如柴的手,为方兴把起脉来。
“徒儿近来功力见长,为师欣慰,”半晌,岐叟对姜艾一笑,“幸而救治及时,没留下祸根。再将养些时日,待过了冬,便可痊愈如初也。”
“多谢前辈,多谢艾姑娘。”方兴赶忙给二人行礼。
岐叟看起来心情不错,对钜子杨不疑行过礼,便要领众人上山:“来来,今日神农顶来了贵客,请各位速速随老朽上山歇脚。”
“可是……神农派不是不收女弟子么?”姜艾试探问道。
她心思缜密,早已发现自己处境之尴尬。恩师如今已拜入神农派,而神农派素来又不收女众,那她岂不是相当于被革出师门,岂不是如断线纸鸢无异?
“哪有此事?”岐叟似乎是第一次听说,“恩师连门户之争都不介意,又如何在意男女之别?再说,神农派便是有此成制,今日正是你师祖回山之日,为师替你向怹争取一番。”
听恩师如此表态,姜艾顿时放下心来。她没想到,师祖竟有如此胸襟和见识,如同寒夜中的一盏暖灯,让姜艾心头一热。她不知师祖是何等高人,师父都已九十高龄,老师祖该是有上百岁了罢?怪不得楚人都说,神农顶上住着个老神仙呢!
想到自己今日能有幸拜会师祖,姜艾心潮澎湃。
“钜子,请!”岐叟对杨不疑行了一礼,“大敌当前,多谢钜子与众侠士相助。”
杨不疑笑着道:“分内之事,钜剑门与神农派同气连枝,自当同仇敌忾,共御巫教!”
岐叟点了点头,带着姜艾一行四人上山。杨不疑也带上几名受伤弟子紧随其后,其余钜剑门徒依旧跟随洛乙丑扼守上神农顶的各处要道、隘口,提防巫教的不速之客。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翻山越岭,终于成功登顶。
神农顶上早已冰封三尺,一片银装素裹,十几座木房错错落落,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岐叟领着众人到中央的屋内坐定,八名钜剑门徒则在屋外站岗放哨。
神农派亦有十余名弟子,早给客人们煮好了泉水。姜艾仔细观察,看来师祖不在山上的这段时间,恩师岐叟俨然就是神农顶的话事人,她不由替老人家高兴。
岐叟道:“山上简陋,接待贵客,只有粗茶淡水。”
“不妨,不妨。”方兴毕恭毕敬接过茶水,被让在客位上首就坐。
姜艾没有想到,方兴竟然同时成了神农派和钜剑门的贵”,不知他为何有如此大的面子,自己此前倒是小觑于他了。看来,芈芙带方兴上山何其明智,否则光是三位姑娘来访神农派,十有八九得吃闭门羹,又何谈为熊徇寻医问药?
方兴和杨不疑久别重逢,自然聊得欢畅,岐少师初见后生才俊,也是敬重有加。
而在末座,芈芙和阿沅哪里见过这满屋子的丹药瓶罐,好奇地东张西望,窃窃私语。
唯独姜艾心如止水,静静坐在恩师身旁,仔细观察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可当她的眼神和杨不疑略有交汇时,便会感到强烈的不适。这位钜子目光如炬,他的双眸对谁都充满敌意,似乎随时能看穿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但姜艾又很快发现,杨不疑的双眸也并非总是冷漠如冰,当阿沅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钜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柔和。姜艾何等敏感,她隐约地感觉到,莫非,钜剑掌门对阿沅动了心了?
方兴聊兴正浓:“杨兄,可否有蒲无伤兄弟的下落?”
“蒲贤弟?”杨不疑看了眼岐叟,淡淡一笑,“他倒是好得很!”
“哎,六年未见蒲兄,甚是想念也!”方兴叹了口气,“对了,”他似乎又想起一事,“去年年初,愚弟随周天子御驾亲征诸夷,在穷桑青丘之地,遇见了一件诡异之事……”
“青丘,你们去那鬼地方作甚?”杨不疑紧锁了眉头。
“鬼地方?”方兴心有余悸,“那里确是诡异邪性。”
杨不疑神色严肃:“西有天山,北有黎国,东有青丘,南有云梦——这些年来,不疑明察暗访,探明这四处皆设有巫教分坛,乃四方使之据点。”
“四方使?”方兴不明就里,“在青丘之时,商盟之人曾伪装成鲁国上卿公子元,诱骗周天子及诸侯联军深入青丘,差点中邪毒而死。只是不知,这商盟和巫教的分坛有何关联?”
“商盟与巫教历来一家,只是分工不同。”杨不疑笃定道。
“去岁周王师困在青丘,得遇高人相助而脱困,愚弟不知,此事可是杨、蒲二兄暗中相助?”
“不,不是我们。”杨不疑斩钉截铁,神情不似作伪。
“不是二位仁兄,难道另有高人相助?”方兴更加惊异。
“不疑实不知,”钜子摊了摊手,“另外,此事钜剑门亦无参与。”
听到这,姜艾心中暗笑——这事当然与钜剑门无关。方大夫,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鹤鸣,划破屋内暂时的沉寂。
“巧了!”杨不疑抚掌大笑,“我等刚提到他,他便来也。”
“谁?”方兴也跟着站起身来。
“是恩师!”岐叟一脸虔诚,赶紧迎出门去。
众钜剑、神农门人闻讯,也纷纷放下手头之事,聚集到门外迎接来人。
姜艾这才知道,原来是神农派掌门上山了。
来到门外,几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白衣飘飘走来,与岐叟见面施礼。
“二位师兄,师弟有失迎迓!”岐叟翩翩施礼。
姜艾认识这二位,恩师昔日带自己云游四方时,便拜会过这两位老前辈。他们都是岐黄之术传人,只是与恩师出自不同分支。难道说,这二位老者也拜入神农派中?
要知道,自黄帝以来,岐黄传人在中原开枝散叶,甚至多为王室医官,流传甚广。反倒是神农派,由于传习者寡,从而日渐式微。然而这几年来,由于巫医死灰复燃,暗中残害正派医者,岐黄一派这才分崩离析,反倒是神农派突然复兴,与巫医分庭抗礼。
“怎么不见恩师?”岐叟左顾右盼一阵,又问二位师兄道。
“他来也!”杨不疑眼力甚好,最先发现目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袍高士头戴方巾,翩翩走来。但看他足力不弱,健步如飞,丝毫不像是一个老者的体态。姜艾心中起疑,神农派掌门难道会返老还童之法,步伐竟如此迅捷,同壮年人一般矫健?
可当来人走到切近,姜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也,这人竟是神农派掌门?怎么是个英俊后生?”芈芙大为好奇,低声问起姜艾来。
姜艾心中砰砰直跳:“我……我怎么知道?”
此人年纪与杨不疑相仿,才不是什么耄耋老者,而是一个不到三旬的俊朗青年。他如此年少,怎么会是神农派掌门?
“老先生,”那青年问岐叟道,“我此去下山,派中可有大事?”
“回禀掌门,倒是无甚大事,”岐叟毕恭毕敬,“不过今日,神农顶上来了贵客!”
见恩师口称那青年为掌门,姜艾心中五味杂陈。岐叟的年纪足够当他爷爷,却如何拜这小辈为师?
“贵客?”神农派掌门一愣,直到杨不疑携方兴之手走到他跟前,“你是……方贤弟?”
“蒲兄,别来无恙啊!”
“你还活着?”神农掌门大为讶异,旋即兴奋地跳将起来。
见方兴和师祖称兄道弟,姜艾只觉眼前一黑——乱了,这辈分太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