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卷4-22章 芈芙 ? 肆

自听闻有楚军前来,芈芙心中五味杂陈。

她先是觉得亲切,但担忧之情又很快涌上心头——楚国军队为什么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征伐还是撤退?楚国又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正思索之时,大军已然杀奔鱼部落而去。

杨不疑所料不差,楚军正是冲这个小聚落来的。但杨不疑也有失算之处,所来楚军远不止千人,而是足足有三倍之多。

芈芙清晰记得半月前她初访此地的情景,这里民风淳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而聚落中毫无成年男丁,只有羸弱的妇孺老幼,如何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楚国大军?

果然,鱼部落毫无反抗之力,楚军乍一进村,就一片哭天抢地之声遥遥传来,鸡飞狗跳。

而芈芙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在眼皮底下发生——楚军已然开始施暴,他们驱赶老人,屠戮孩童,侮辱妇女,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嚎声直冲云霄。

“这般猪狗不如的畜生!”姜艾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芈芙羞得面红耳赤,她如何想到,在君兄熊徇治下,楚军竟做出这等卑劣行径。但任凭她急得跳脚,却束手无策。

“不对。”方兴皱着眉头,沉吟道。

“是不对!楚军怎么可以如此残暴?”芈芙见心上人不悦,懊丧万分。

“是旗号和服色不对,”方兴摇了摇头,“这不是楚国的正规军。”

姜艾看了好一阵,疑道:“天色昏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那才是楚国军队!”方兴一指远处。

三位姑娘循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果然几里之外又有一处烟尘,亦是数千余众。

芈芙更加疑惑,怎么会有两股楚军……“对了!施暴的是熊雪的叛军!”她恍然大悟,大喊道。

这下,山脚的形势突然变得有些眉目。熊雪的叛军不知出于何故,离开了据地新渐城,而大举西征,来找这个鱼部落的晦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熊徇的楚国正规军紧随其后,正准备与叛军打一场歼灭战。

“或许新渐城已然失守,老巢陷落的熊雪不得已往西撤退,”方兴提出推论不久,又很快自我否定,“可新渐城哪有那么容易陷落?更何况,看熊雪叛军的军容严整,并没有溃退迹象。”

芈芙陷入痛苦之中,自从长兄熊霜逝世,次兄和四兄又各受重伤后,她的楚国大家和公族小家已然支离破碎。她之所以急迫地前来巫山探秘,何尝不是要忘却这段伤心的往事?

可天帝就是这么不开眼,同室操戈、兄弟相戕的悲剧,又要上演。

“不是溃退,而是捕猎!”姜艾看出端倪。

方兴连连点头,巫山之行以来,他已然蓄了髭须,看起来就像个老学究。

“捕猎?”芈芙没心情猜谜。

姜艾道:“新渐城坚固,要想彻底平叛,熊徇的下策才是攻城,而上策,定是将熊雪主力诱出,并歼灭其有生力量。”

没想到艾姐姐还颇通兵法,芈芙不愿承认她这是受方兴熏陶。

“此言甚是有理,”方兴思索片刻,“这是捕猎,也是垂钓,而鱼部落很可能是预伏的诱饵。”

“什么意思?”他们越说越玄乎,芈芙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也许,这是钜子的杰作。”姜艾冷冷一笑,她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芈芙怒道:“我早就觉得杨不疑不对劲!他是唯恐楚国不乱吗?”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方兴温柔地拍了拍芈芙的肩头。

芈芙这才略微恢复些平静,问道:“你说,次兄熊雪为何要来这里?”

“这可是个好地方,”方兴似乎答非所问,“你看山下四周都是高山,唯有鱼部落所在之处是片谷地,还有两道水流经过。你看,这块谷地形状像什么?”

“像……像只鱼?”芈芙拍手奇道,“怪不得他们以鱼为图腾,这块沃土就完完全全是鱼的形状也!”

方兴继续道:“鱼部落所在之处,正是这条大鱼的腹部,且正是两条河流交汇入江之处,正是‘鱼腹之浦’。”

“鱼腹浦,这个名字好听!”姜艾附和道。

芈芙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那这个方位有什么讲究么?”

“讲究很大,”方兴道,“你看,鱼腹浦往北只有一条小路,那是我们此番要去江北五峰的必经之路;而往西,亦是出入巴蜀之地的唯一陆路咽喉要道。且此地易守难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芙儿懂了,熊雪兄长想夺取此地,难道是有西图的谋划?”

方兴颇为赞同:“按我们前番推测,巴地盛产食盐,且与巫族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熊雪若夺取鱼腹浦,西进可以谋巴蜀,东进可以连新渐坚城,其间数百里沃土盛产卤盐,自可富甲一方。”

“如果熊雪占了这等地盘,恐怕楚君熊徇早晚不是他的对手。”姜艾点头赞同。

“楚国国内也不乏高人,怎能坐视熊雪叛军独大。这不,他们要趁熊雪大军远征、立足未稳之际,把强敌扼杀在摇篮之中。”

方兴说得轻描淡写,但芈芙却听得心惊肉跳,两位兄长到底还要明争暗斗到何时才肯罢休?她望向东边,那是故土的方向,她向君父祈祷,向楚国列祖列宗祈祷着。

“我们接下来又当如何?”姜艾问道。

“下山!”方兴斩钉截铁。

芈芙这才回过神来:“可我们只有四个人,如何能止歇这场战争?”

“我可不想再卷入楚国内乱,上次新渐城下的惨痛教训,还不够终身难忘么?”方兴点到为止,满脸心疼地看着芈芙。

“那我们能做什么?”芈芙忧伤地问道。

“救人,”方兴苦笑道,“别小看这个鱼部落,他们世代在鱼腹浦这等军事要地守望,绝对不是普通聚落那般简单。我相信,在他们的背后一定藏着重大的秘密!此前他们有意对我们隐瞒巫山之秘,今日正是一个潜在难逢的好机会。”

言罢,方兴如此这般,简单为众人谋划了一番。计议完毕,便打马扬鞭,乘着黎明前的微光朝山下驰骋而去。

两匹战马连夜赶路之下,已经疲惫不堪、马蹄损毁,不住发出低吟。

但方兴、姜艾救人心切,只得狠心咬牙,把手中皮鞭高举着猛催良驹。不到一个时辰,四人总算来到鱼部落附近。

将战马拴好饮水,四人抹黑接近熊雪的营寨。透过营门前的火光,紧张地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经过叛军一番肆虐,安逸恬然的鱼部落已然面目全非——仅存的几个壮年男子被枭了首级,冒充军功;孩童皆被残忍地处决作乐,剜心剖腹;最凄惨的还是妇女们,体弱者早被蹂躏殒命,一息尚存的便被充作营妓,供士官们享乐,生不如死。

原本,芈芙还抱有幻想,这等暴行并非熊雪指使,乃是熊雪手下嚣顽、军纪涣散所致。可当她近在咫尺看得真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非是旁人,而正是二哥亲自坐镇时,她彻底绝望。

鱼部落的这笔血债,都拜熊雪所赐。芈芙看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这还是芙儿血浓于水的手足同胞?不,他只是个长着人类皮囊的骨肉禽兽!芙儿没有这样的兄长,熊雪还活着,但他在芙儿心中已经死了!

她痛苦到了极点。追悔莫及时,才发觉自己曾经多么愚蠢。

新渐城下,我不该阻拦熊霜、熊徇两位兄长杀熊雪以清理门户。只因芙儿妇人之仁、一念之差,熊霜为此殒命,熊徇也毁容失目。更糟的是,熊雪如今变本加厉、倒行逆施,竟将魔爪伸向鱼部落的无辜男女老幼。

“不是你的错……”方兴暖言劝慰,他紧握着芈芙冰凉的双手,替她抹去泪痕。

“嗯。”芈芙泪眼婆娑,斜倚在他肩头。

诚如方兴所言,熊雪认准了鱼腹浦是个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他指挥若定,一边派兵原地修筑防御工事,一边四处搜寻军事物资。守备得法,军容严谨,毫无可乘之机。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反观楚国这边,其统帅也绝非凡辈。芈芙极目远眺,她认出楚军主帅大纛上醒目的猛虎图案——

“於菟老将”来也。

想当年,屈破败驰骋江汉平原、扬名立万之时,熊雪还在娘胎里蠕动。但老将军从不倚老卖老,他何尝不知叛军占据了地利。于是他麾下的楚军并未轻举妄动,很务实地与敌军相隔五里,在水源处安营扎寨。

“屈老将军高明得很,”方兴啧啧称赞,“叛军粮道已然被断,退路也被楚军封死。熊雪即便搜刮得鱼部落的存粮,怕也坚持不到十日。只需抵挡住叛军几波狂攻,屈老将军便能不战而胜。”

方兴在砂石地上推演了几番,他历来谨慎,得到的结论自然颇有把握。

“你是说,熊雪必败?”姜艾问道,语气中透出几丝兴奋。

“不出意外的话。”方兴补充了一句。

芈芙看透了祖辈、父辈、兄弟手足之间为了权位的相残,她如今早已厌倦,只觉恶心。

兵者,自古便是不详之事。归根结底,眼前的这场兵燹之乱,芙儿又如何能逃得过干系?即便芙儿没有好心办坏事,三位兄长就不会互相残杀吗?

黑夜中,阿沅突然闪现,带来最新的情报。

“我已探清,鱼部落中还有几个长老幸存。只不过,他们被重点看管、严刑逼供。”阿沅武功尚未恢复,但潜行侦查对她而言,依旧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辛苦了!”芈芙拍了拍丫头的肩膀。

“似乎叛军有意留他们作活口,”方兴沉吟道,“这恰恰证明,熊雪远道而来绝非劫掠这么简单,定是别有用心。”

“或许,这几个长老身上有重要秘密?”姜艾问道。

方兴点头赞同:“或许与巫教有关,或许与商盟有关,甚至与巴盐、巫咸、巫族人有关……无论如何,这些长老与我们巫山探秘干系甚大,务必要救他们出来!”

芈芙尚有担忧:“他们不诚实,前番就隐瞒过我们一次……”

“不妨,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方兴似乎胸有成竹,“上次我们是生人,自然会被提防。这次不同,我们是熟客,或许有意外的惊喜!”

芈芙听到这,便不再犹豫。眼下绝世高手杨不疑不在身边,劫营救人之事,自是非自己莫属。

“阿沅,你留下来保护方大夫和艾姐姐,我去去就来!”

言罢,芈芙束紧腰带,扎上足衣,抽出利刃,便要往营中冲去。

“此事太过凶险,”方兴神色紧张,迟疑道,“还是让阿沅跟着去吧,也有个照应!”

芈芙看了眼姜艾,心念一动,不,芙儿不会给你和艾姐姐独处的机会的。

“阿沅留下!我是熊雪胞妹,他不会伤害我的!”

言罢,她情不自禁地吻了下方兴的脸颊。

“为我祈祷吧!”芈芙默念着,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黎明拂晓,芈芙来到熊雪叛军驻扎的营门之外。

她顺着阿沅探知的方位,蹑足潜踪,很快就绕到后营的牢房附近,那里有个年深日久的地窖,正是关押几名鱼部落长老之所在。

芈芙轻声功夫虽未臻上乘,但对付几个寻常军汉丝毫不成问题。加之昨夜熊雪大军折腾一宿,日出后想必又要与楚军对圆,此时正是叛军最为困顿之时,定然有机可乘。

不费吹灰之力,她打晕几名卫士,用商盟利刃斩断牢门锁链,闪身入了地窖。

“长老们,醒醒!”

五名长老被绑在审讯架上,早已被折磨得不省人事。地上遍布各式刑具,都是极具楚国特色的逼供家伙,夹板、烙铁、木钉、撬棍,数不胜数。

“得罪了!”芈芙强忍恶臭,就地找来一桶冷却烙铁用的冷水,辨认出半月前给自己指路的那位白发长老,当面泼将过去。

这一泼,救人心切占了三分,对其前番有意隐瞒的怨气倒占了七分。

“谁……谁……”老者徐徐醒来,双目无神,唯有惊恐。

“还记得我么?”芈芙一边低声询问,一边举起利刃将其枷锁斩断。

“孙女……你也被抓进来了?”

唉,这老头一把年纪遭受牢狱之灾,显然已被打得糊涂。可当下救人要紧,芈芙没时间解释,只得从权道:“是我,我来救你们的!”

“不成了,他们不成了……”长老喘着粗气,竟咳出血来。

“嘘!你先暂歇,别说丧气话!”

想到熊雪暴行,芈芙心中无名火起。她强忍悲愤,将所有怨气发泄在木枷铁索上,她疯也似的挥剑劈砍。但当其余四人脱离枷锁后,竟然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面色黑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十分骇人。

“他们怎么了?”芈芙惶然,又把那老者拍醒。

“蛊……蛊毒……”老者指着龟裂的唇舌,“水……有水没有?”

蛊毒?这可是古老苗蛮人的秘术,想起儿时听到巫婆放蛊骇人的传闻,心中竟打起退堂鼓来。她一摸衣袖,找到临行前姜艾相赠的丹药,取出一粒丢入长老口中。

不多时,他精神略微好转,说话也多了几分气力。

“你……你不是我孙女?”

“不重要,我会救你出去,”芈芙赶忙问道,“他们四个还能活?”

“救不活了,”长老喘顺了气,“你……我在哪里见过你……”

“闲话少叙,我先带你走!”芈芙知道多说无益,把老者背在身后,提起利刃,便出了地窖。

在牢房中折腾了挺久,当二人出了牢门时,天已微白,叛军士兵已有不少醒来活动。

糟了,这下怎么出去?若芈芙只身一人,来去定然自如,可眼下多了累赘,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唉!楚狗屠村咯,孙女也糟蹋了,老朽活着还有什么劲?”

背上的老头子还在怨艾,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起楚国人来。芈芙听了火冒三丈,呵斥道:“老废物,不想报仇啊?”

“嗨,怎……怎么报?”

“告诉芙儿,你们鱼部落有什么暗道可以逃出去的?”芈芙咬着牙坚持。别看老头子瘦骨嶙峋,此时却比死人还沉。

她见聚落中的大路早已有重兵把守,定然无法招摇过市,可苦于不熟地利,不知如何脱身。

“有是有,不过得回地窖……”

老东西怎么不早说!芈芙哭笑不得,转了一大圈还得回到原地。好在地牢门前被打晕的卫士既没醒转,也未被他人发现,她长舒了一口气。

重进地窖,按照老者的回忆,芈芙翻找了十余个菜窖后,终于找到一个暗门。

“快进去!”她听到地窖门口一片喧哗声,赶紧把长老塞了进去,自己也闪身跳进暗道。

果然,不多时,小小地牢内变得嘈杂不已,数十名叛军将士吵吵嚷嚷,有的说劫牢,有的说越狱。但好在没人想到逃离之人竟还在原地,都一股脑冲出地窖搜查。

“这里堵住了,要怎么出去?”芈芙提刀在暗道中撬了好一阵,可进展有限。

“唉,你只说要进密道,老朽就只想到这里。”

“然后呢?”

“这密道少说也有几十年没用过了,灵山雨水繁多,怕是已经坍陷。”长老如丧考妣。

“你可把芙儿坑苦也!”芈芙接近崩溃,怎么能碰到这么不靠谱的队友。

“好芙儿,稍安勿躁,老朽再想想办法……”

时间飞逝,老头子依旧没半点主意,而芈芙也早就放弃了幻想,凡是求己,她一直没有停下挖掘的进度。

耳边突然传来鼓号铮鸣,一地之隔的沙场上喊杀震天。显然,熊雪所在的叛军和屈破败率领的楚军正准备交战。

“唉,手足相残!”芈芙叹了一口气。

但转念一想,此时叛军正面迎敌,想必防备多有疏忽,她有心趁乱从地窖中杀出一条血路。于是芈芙心一横,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她悄悄推开暗门,见地窖中已然无人把守,其余四位老者已然气毙,停尸在地上。她又蹑手蹑脚探出牢外,这下惊喜不已,附近已然不见卫兵踪影。

“嗨,瞎耽误工夫!”芈芙放下了心,又回暗道背起鱼部落长老,飞也似地冲出地窖。

地窖旁正是马厩,外面正在对峙,厩中只剩下一匹病马。

“病马就病马吧,也总比没马强。”芈芙咬了咬牙,先把老者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一跃,扬鞭催马便往外冲。

叛军营中守备确实空虚,为数不多的几名看营的老弱残兵又是示警,又是射箭,却对芈芙没有任何威胁。

她跳出营门,心中喜不自胜。

说时迟那时快,芈芙只听身后风声不对,回头一看,大呼不好——三柄铜刀同时朝自己后心搠来,她不敢大意,转身拔刀出鞘,仗着手中利刃锋锐,就是以硬碰硬。

换往常,寻常刀刃完全不是商盟宝刀的对手,但这番却只是“铿锵”一声,各无损伤。

“还是你们!”

芈芙不敢大意,空中转体跳下马来,用宝刀护住周身。她看得真切,眼前这三位追兵,不是旁人,又是巫教黑衣刺客。仔细数来,这已然是他们第三波来人了。

“芙儿,我怎么办?”鱼部落长老双手扶着马髻,吓得快没人形。

“骑马一直往前跑,自有人接应!”芈芙头也不回吼道。

老冤家,一切都是为了你!她悲愤交加,声音竟然开始颤抖。

“上!”三名黑衣人见她胆怯,果断同出重手,举刀砍向她周身要穴。

前两次,这帮巫教黑衣人都欲杀自己而后快,芈芙自知今日定然无幸,只求拖住刺客,不让他们追上那长老。

她挂念方兴安危,又恨自己红颜命薄,再也没能与情郎得配连理,不禁心中大恸。

芈芙本就寡不敌众,加之心有杂念,很快刀法渐乱,破绽百出。

“当啷”一声,她只觉虎口震裂,手中兵刃已被击落。

大限将至,芈芙长叹一声,索性引颈就戮……

“住手!”一个浑厚阳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名刺客似乎很是听话,听到声音,立马停止进攻早已精疲力竭的芈芙。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芈芙心中一惊。她略微回过些神来,感觉说话者并非自己心心念念的方兴,也不像是神出鬼没的杨不疑。

“芙儿,别来无恙啊!”

“是你?”芈芙一转头,一张凶神恶煞的丑陋脸庞映入眼帘。

此人没有右臂,满脸虬髯,面容拙丑,只是对自己不怀好意地笑着——与其说是笑,倒比哭还恐怖。正

是叛兄熊雪。

“你……你没在指挥打仗?”芈芙刻意看了一眼战场方向,那里依旧甚嚣尘上,喊杀声震。

“屈破败是只难缠的老狐狸,想困死我熊雪,但我不会中计。”熊雪的脸上毫无波澜。

“唔……”芈芙低着头,暗自佩服方兴的先见之明。

此时,熊雪大军孤军深入、进退两难,粮饷补给捉襟见肘。屈老将军只要堵住其退路,不出旬日,叛军自会不攻自溃。

芈芙看着兄长空空如也右边袖管,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楚。对方脸颊上布满沧桑,哪像一个年仅三旬的血性汉子?其内心遭受的煎熬可想而知。

早知今日凄凉,何必当初兄弟反目?芈芙话到嘴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说起来,这断臂嘛,还得谢你才是!”熊雪甩了甩空荡荡的衣袖,皮笑肉不笑。

“谢我?”芈芙听话锋不对,不由心惊肉跳。

熊雪不像在开玩笑:“当时,熊徇那小鬼趁人之危要取我性命,是你驾车冲出制止。也是天不亡我熊雪,最后只是受了断臂之厄……倒还算划得来!”

“可长兄死了,四兄也被你射瞎一目。”芈芙强忍悲愤,她不愿回想那痛苦的画面。

“哼,熊徇这小子命大!”熊雪似乎毫无悔过之意,“可笑熊霜这糊涂蛋,他到死都没琢磨过来,真正想篡夺他君位的可不仅仅是他二弟,还有狼子野心的熊徇!”

芈芙无言以对,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几个月来,方兴给他复盘过楚国政变的诸多细节,她这才知道,熊徇与熊雪是一样居心,觊觎着长兄熊霜的君位已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方兴常把这句大周古谚挂在嘴边。楚国的君位不属于弱者,只有强者——她的曾祖熊渠、祖父熊延、父亲熊严,还有现在的四哥熊徇,才能笑到最后。

芈芙脱身心切,决定赌一把,便小心翼翼道:“你真的觉得,是芙儿救了你一命?”

她努力挤出孩提时的纯真微笑,希望熊雪还残存最后的兄妹温情。

“算是吧!”熊雪点了点头。

“那……你快放了芙儿?”她朝兄长吐了吐舌头,又恶狠狠地瞪了那三位黑衣刺客一眼。

这几个冒充巫教刺客之人原来是与熊雪沆瀣一气,怪不得连杨不疑都猜不透他们的来路。可熊雪为什么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捉拿姜艾,又对其他人格杀勿论?芈芙想不通。

“本来我不想抓你,可你放跑了我的俘虏,这很不好!”

“是你屠杀了鱼部落!”她只觉义愤填膺。

“你坏了我的好事!”熊雪微微一摆手,三位刺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芈芙绑住。

“你!你难道丝毫不顾及骨肉之情?”芈芙挣扎着怒吼道。

“骨肉之情?你与熊徇小儿引周王师来伐楚,又千里迢迢请来方兴对付于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有顾及骨肉之情吗?”熊雪嗤之以鼻。

芈芙见对方怀恨,不由怒道:“你抓了芙儿,又待要怎样?”

“冤有头,债有主,”熊雪阴着脸干笑两声,“叛弟熊徇的君位本来就该属于我,你又是他自幼最疼爱的妹子,用你来换他称臣,倒是划算!”

这是什么狗屁算计,芈芙哭笑不得。

“怎么?我说得不对?”

“大错特错,”芈芙鄙夷道,“你机关算尽要害熊霜,熊霜一门心思要除掉你,而熊徇早就盼着你们互相残杀、好从中得利。熊雪你可别忘了,你的这几个兄弟们,谁的脑子里曾装过‘人伦’二字?”

她破口大骂着,再也不顾及兄妹情面,对三位兄长都直呼其名。她被他们伤透了心,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又变成绝望。爹,娘!你们在天有灵,快来责罚这几个逆子吧!

“少废话,”熊雪高高举起仅存的左手,扇了亲妹一个耳光,“能谈则谈,不能谈再杀你不迟!”

芈芙“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熊雪!从今往后,芙儿再也不会认你作兄长,你连畜生都不如!”她含泪咒骂着。

“关起来!”熊雪丝毫没有心疼之意,他大手一挥,命三位黑衣人将她锁入地窖之中。

午后,芈芙故地重“游”,又被押入那阴暗湿臭的地窖。

地上四具尸体已然七窍流血,蛊毒发作的惨状令人胆寒。而芈芙则被枷在刚才属于鱼部落长老的刑架上,成了熊雪的新囚犯。她讨厌逼仄的空间,更厌恶尸体。这种阴森的感觉,让她不由想起飞凤峰上巫礼氏祭坛的惨状。

她不敢胡思乱想,不知熊雪是否也会用蛊毒对付自己,也不知自己拼死救出的鱼族长老是否已见到方兴他们。

刚才那三位黑衣刺客轮番看守芈芙,她的利刃被缴获后也“物归原主”——前两番,他们七名同党先后死于杨不疑和芈芙之手,只要熊雪点头,他们定然乐于报仇雪恨。

芈芙插翅难飞,犹自叹命蹇。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听地面上两军对垒的金鼓声响了又歇,歇了又响,雷声大雨点小,终究没打起来。用方兴的话说,这是屈老将军的疲兵之计。

就这样,交战双方又折腾了大半天,约摸到了入夜时分,才算偃旗息鼓。

但这对芈芙而言却绝非好事——当熊雪从战场前线抽身之时,他就该集中精力来对付自己了。

果然,地窖外很快就有锁链开动之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吱呀一声,地窖的木门被人打开。

“谁?”芈芙在暗室待了半日,乍见火光,双目被刺痛得难以见物。

“是我。”

“方兴!!!是你么?”是他,这是芈芙魂牵梦绕的声音,

“是我。”来人重复道,言中带笑。

“芙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来救我……”

话说一半,芈芙的血便凉了一半——她瞧见方兴同样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而在他身后,赫然站着凶神恶煞般的叛军头子熊雪。

“你……你也被抓了?”她拼命想伸手去触碰对方,却总被链镣阻止。

芈芙这么一挣扎,手臂、脚腕都被刑具刮得鲜血直流,疼痛才让她想起自己还被禁锢在刑架上。被心上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形容,芈芙羞怯得生不如死。

“我来了,你就能出去了!”方兴说得云淡风轻。

“傻瓜,你疯了吗?!”关心则乱,芈芙吓得不轻。

“我来当人质,比你有用多了,”方兴仿佛把这当成荣耀,“你没办法让熊徇息兵撤退,但我能!你熊雪兄长还需要我来对付屈老将军!”

“你要帮熊雪对付楚国……”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芈芙几近哽咽。

“放心,他不敢杀我,”方兴对她眨了眨眼,“我是大周大夫,熊雪真得了楚国君位,他还得靠我向天子美言几句呢!”

听到这,芈芙才算明白方兴用意——他开出了熊雪无法拒绝的条件,以换取自己的自由。

如今叛军被屈破败困于鱼腹浦,缺的便是方兴这般身经百战的军师。尽管熊雪对方兴恨之入骨,但此时死马当活马医,他不得不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这太危险……”芈芙想到对方舍身相救,感动得热泪盈眶。

“行了,你们聊得够多了!”熊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人将芈芙松绑。

芈芙看了眼那三位巫教刺客,他们尽管有千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无奈照做。

“雪公子是守信之人,对芙儿须既往不咎!”方兴若无其事,很自觉地倚在刑架上。

“方大夫是贵客,”熊雪干笑两声,“岂可用枷锁?也就委屈阁下今夜在此将歇,明日便相请往战场上一观。”

方兴同芈芙温柔一笑,又对熊雪道:“雪公子,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我要这三位黑衣壮士今夜相陪。”

“这是为何?”熊雪面露疑色。

方兴苦笑道:“我有个死对头名曰杨不疑,乃是当今武功数一数二者。要是他知道我在此地,今夜必来取我性命,还望雪公子周全。”

熊雪也没多想,顺口应承道:“那好,就依方大夫!”

言罢,熊雪便留下三位黑衣刺客守住地窖,依照约定,他也并未为难芈芙,便将她放出营中。

芈芙仰望着夜空长叹一声,不敢多耽,赶紧往姜艾、阿沅所在之处寻去。

虽说方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被困在叛军阵中,绝非长久之计。芈芙急在心上,却一筹莫展,一路跌跌撞撞。

“主人!”阿沅远远看到,惊呼着迎上前来。

芈芙点了点头:“那老东西没事吧?”

“他中毒不深,艾姐姐已然让他脱离危险了,”丫头环顾左右,“你见到方大夫了吗?他去救你来着……”

“见是见到了,”芈芙心中一紧,幽然道,“是他自投罗网,把我换出来的。”

阿沅闻言咂舌,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说话间,二人看到前面火光,栖息地已在跟前。

见到姜艾后,芈芙再也抑制不住伤感,把事情简要经过一说,伏在她身前痛苦一场。

许久。

“你说,方大夫临走前提到杨不疑?”姜艾似乎听出端倪。

“是啊,芙儿觉得奇怪,他怎么说钜子是他的仇敌。”芈芙道。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此话有两层深意——一是要稳住熊雪和那三位刺客,这样就能确保你安全回来;二来,便是提醒于你,他的困境,恐怕只有请来杨不疑才能解得。”

姜艾说完,芈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兴寥寥数言,竟传递如此多信息。

“艾姐姐,还是你了解他……”话出嘴边,她便觉醋意袭来,便把头扭开,痴痴望着鱼腹浦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在篝火边将息调养的老者这才醒转,乍一见到芈芙,便缓缓走到她跟前,深施一礼。

“恩人呐!老朽还没来得及谢你救命之恩!”他毕恭毕敬。

“老人家免礼,”芈芙定了定神,举手相搀。

“老朽刚才梦到神女下凡,果然醒来就见到你了!”

“说笑了。”芈芙并没有心情听对方恭维。

没想到那老者却一脸虔诚,突然朝西北方向跪下,不住磕头,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说自己部落开罪上天,这才降下灭族之灾;一会儿又感谢神女相救,这才没有被叛军所杀,云云。

芈芙只觉无聊,没有心情听他啰嗦。转头一看,却见姜艾、阿沅都朝老者说话方向呆呆凝望着。

“怎么了?”芈芙看不出个所以然。

“神女!”阿沅道。

“什么神女?”

“快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你?”姜艾也指着远山道。

芈芙这才顺着二人目光所致处眺望,果然江边有一座山峰兀自矗立,山间云雾缭绕,在月影婆娑间,一块巨石亭亭玉立,宛若一个女子形象。

再一细看,确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芈芙一个激灵,问道:“那是什么山?”

“神女峰,”老者虔诚道,“江北六峰之最高者。”

“那里是江北六峰?”姜艾突然兴奋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上面有巫族人的踪迹么?”

“早就没了,”长老淡淡道,“他们很早就离开巫族,成了巴人的祖先。”

“巴人?”芈芙难以理解。

老者并没有回答她们,而是忧郁地自言自语:“巴人本以为能就此置身事外,没想到,还是被卷入战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