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法

朝阳已彻底攀过长安城宫殿的灰瓦,金灿灿地泼在禁宫的大门上。

公主府前石狮子的眼睛被照得发亮,像是两团凝固的火焰,冷眼看着台阶下的这场闹剧。

宋言初的身子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他站得笔直,身上穿的还是昨日参加公主大婚时的锦袍。如今他衣裳的下摆浸透了夜露,沉甸甸地坠着。

衣襟上绣的银竹结了层细密水珠,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真的被晨风吹拂的竹叶。一向衣着得体的宋言初,此时的发冠不知何时歪了,一缕乌发垂在眼前,凝着细碎的水珠。

“哎哟,这是怎么了?”

人来人往的长街,一卖炊饼的男人挎着篮子路过,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听在了宋言初的耳朵里。

没一会儿,人群越聚越多。

挑担的货郎放下扁担,绣坊的娘子们挤作一团,连巡街的差役都拄着水火棍留在公主府门前看热闹。

这时候还有个总角小儿跑到了最前面,仰头望着宋言初苍白的脸,突然间又被他娘亲拽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大人莫要与他计较。”

小娃的娘亲嘴上虽然道着歉,行动上诚惶诚恐,可拉着小娃离得宋言初远了些后,并没有停止唏嘘:

“听说昨儿长宁公主大婚,他夜闯公主殿下寝殿呢!”

“哪是夜闯啊,那是驸马爷大度,容他非要亲自送什么贺礼,听说是什么定情的玉佩...…”

“我表兄在长宁公主府里当差,我听他说那玉佩原就是长宁公主年少时送给他的,如今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什么物归原主,这不明摆着新婚之夜去恶心人的么!这寒门出身的驸马就是可怜,让人这般作贱。”

“哎呀,快管好你这张破嘴吧,人驸马如今可是皇亲国戚,哪里容的你可怜!倒是这宋大人有趣的很,前些日子你们知道不?长宁公主在太傅门前求着让他娶自己他不同意,这会儿人长宁公主成亲了,他想着后悔,假装深情!”

说话这人情绪饱满,说到愤恨时还朝地上啐了一口。

这时议论声,突然一静。

长街的尽头,八名家仆抬着黑漆描金的轿子疾步而来。

轿帘上“宋“字家徽绣得张牙舞爪,轿顶铜铃叮当乱响,惊得围观百姓如潮水般退开。

此时的宋言初,终于动了动。

宋言初缓缓转身,睫毛上凝的水霜簌簌落下。他的嘴角暗暗扬起个笑,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轿帘“唰“地一下子掀起,宋太傅铁青的脸孔出现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狰狞。

“逆子!”

一声暴喝惊得飞檐下麻雀,慌乱的飞走了。

宋太傅竟等不及下轿,直接探出半截身子,枯瘦的手指直接指着宋言初的鼻尖开骂:

“宋家三代清名,今日就要毁在你这个孽障的手里!”

闻言宋言初的身子晃了晃,这老东西骂得还真难听。

他站得实在太久,腿早已经僵了,却仍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仪态。

染霜的睫毛下,一双眼亮得骇人:

“父亲.…..”

嗓音哑得,像磨过砂纸:

“您来得...…真早。”

宋太傅气得胡须乱颤,突然抓起轿中暖炉向宋言初砸来!

“砰!”的一声,铜炉擦着宋言初额角飞过,砸在了长宁公主府大门前的青石板上。

暖炉里的热水洒了一地,溅起来的水花弄脏了门前的挂在石狮子上的红色绸缎。

人群一下子炸开锅似的惊呼。

然而,宋言初却笑了。

血珠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颚,他抬手抹了抹,指尖胭脂似的红衬着惨白的脸色,竟显出几分妖异:

“父亲怎会这般生气?儿子只不过是来送贺礼的罢了。”

“贺礼?”

宋太傅冷笑:

“你那点心思,真当旁人看不出来?”

宋太傅字字诛心,句句刺骨。

“你是堂堂世家公子,竟在长宁公主府外站了一夜?你当自己是什么?市井无赖?还是那些不入流的痴汉?!”

宋言初指尖微颤,却仍挺直脊背,他依旧是淡淡的重复道:

“儿子,只是来送贺礼。”

宋太傅猛地扬手,一叠信笺被狠狠摔在宋言初脸上,纸页纷飞,散落一地。

这全是长宁公主写给宋言初的信,字迹娟秀,言辞亲昵。

每封信件的开头,都是一句“言初哥哥”。

“你私藏公主书信,还敢狡辩?!”

宋言初垂眸,看着地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忽然间低笑一声。

“父亲何处翻来的这些?”

“闹也闹够了,还不与我回府!”

宋太傅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一脸嫌弃的看着宋言初。

宋言初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

最终,宋言初是被宋太傅带来的家仆半押着回的宋府。

自始至终,长宁公主府的大门都未曾打开过。这场闹剧,终究是成了宋言初一人的独角戏。

而谁都未曾注意到,在这看戏的人群中有一女子身穿斗篷将自己从头看到尾捂的严严实实。

墨绿色的斗篷下,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在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切,生怕错过什么。

————————太傅府·祠堂————————

檀香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森然林立。

宋言初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衣袍下摆还沾着长宁公主府门前的晨露。

宋太傅手中的长鞭子,一下甩在了宋言初的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宋言初的身影晃了晃,他垂眸盯着地面青砖缝隙里干涸的斑斑血迹。

那是他十三岁那年,收下长宁公主玉佩的那一年,他被宋太傅打个半死留下的。

那是他第一次挨家法,他不懂为什么收下长宁公主的玉佩就要挨打?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打一样。

如今的宋言初到底不是十三岁的少年,那时的他会默默承受,而今却会开口寻一个原因。

“父亲这是何意?让我拒绝长宁公主的是您,让我夜闯长宁公主新房的也是您,就是让我去送玉佩、让我在公主府门外站着一夜的仍然是您!”

宋言初声音温润,句句却都在控诉自己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