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政党学说文献汇编(第二卷)
- 杨德山
- 5281字
- 2020-08-29 23:27:48
013.不党主义论
荪
其一
▲不党主义之前提
▲相对之不党
▲实质上之不党
▲渐成之不党
凶逆未灭,凡吾国人孰不应投身疆场,以当前敌。记者乃从容作政谈,拊心自问,愧怍奚如。虽然,政治之为事也大难,非有极大之觉悟与充足之预备,不可贸然行之。且革命之真价,不在其自身,而实在其后施设与运用之得当与否耳。以此之故,记者仍请以政论与国人相切磋焉。
夫于制度方面,记者亦曾追随当世诸贤之后,主张恢复约法(即俗称旧约法),恢复国会,恢复省会,多为海内哲匠所已论,兹不复赘。今于运用方面,试提出不党主义以就正于社会。
余之今兹提出不党主义者,决非出于感情,生于反动,基于好奇,乃吾之冷静理性。既诏示于前,而吾之干燥经验更证明于后。致吾之思想,虽欲外此以行,而竟不可能也。
虽然吾之所谓不党主义者,有三前提。其一曰:非绝对的不党主义,乃相对的不党主义也。何谓绝对的不党?谓永久不许政党发生,使国内永无政党之物之存在。何谓相对的不党?谓于一定之时间内,国内所有诸政客皆相约不组织政党。何谓一定之时间?谓构造国家之根本法未制定以前,凡政治行动皆为创造组织,奠定国基之时。其二曰:非名义上之不党,乃实质上之不党也。何谓名义上之不党?谓不标揭一定之名义,设立一定之事务所。何谓实质上之不党?谓人不能无感情之厚薄。以历史上之关系厚者,必致愈厚;薄者,必致愈薄。于是以平素所厚者,隐然结为一党,此又事实所不免也,是谓实质上之党派。则所谓实质上之不党者,即不顾平素厚薄之关系,一以善意诚心相待。非徒不揭名义以拒人,抑且视敌如友,捐弃旧的关系,一变而为新的关系。旧的关系以感情为前提,新的关系以公正为标准,此即所谓实质上之不党也。其三曰:非顿成之不党,乃渐成之不党也。何谓顿成之不党?谓于目前不问人民之愿否,使固有之党派一举而尽撤之。夫此事决非舆论之力所能奏功,更非少数人之主持所可有效。欲其实现,必借国家之统治权,易言之,即于法律上规定不党,以党派悬为厉禁是也。此种方法非徒为吾人所不取,抑且为吾人根本上所反对。何以言之?以国家之力干涉党派,侵压自由,犹其次也,其结果必致居国家机关之人人独成一党派,以压制人民。最初虽以不党为宗旨,殊不知其结果适成党派专制。以是之故,吾人不主张顿成之不党。何谓渐成之不党?谓固有之各党派,由其自身之觉悟与夫超然之指导,各去其向日之党派的界限,消其向日之党派的感情。以公平为标准,以调和为职志,以正义相商榷,以诚心相待遇,互相亲和,互相尊重。不以权利相排挤,不以恩怨分亲疏。第一步为打消名义上之党派;第二步为自行轻减其党派的感情;第三步为不以党派待人。即勿论何人凡与吾交际者,不问其向日隶何党籍、为何系统,而纯以公平之心与之往还,绝不杂疑虑;第四步为消除党派的猜疑,于是乃底于真正之不党矣。所谓渐成者,即渐次而进之谓也。此三前提乃相合一致,而不可分散。易辞以明之,即吾人所主张者,乃相绝对的实质的渐成的不党主义也。前提既明,请入正论。
其二
▲不党主义之精神
▲全国之人唯有合法与违法之分而已
或曰:依子之言,将使一国之内,无是非善恶之分。无论何人,皆掬诚相待,则奸人得与正直言调和,而借端思逞矣;忠良与国蠧相退让,而正气荡然矣,是恶乎可?
记者应之曰:不然。吾之所谓不党者,非无是非善恶之判,善良与奸佞之分,乃正有其区分。特区分之标准,不以党派而以法律耳。何以必如此者?诚见夫以党派而分别良恶,未必能真分别。全国之良恶也,其分别之标准,未必尽为公正也。夫人者富于感情之动物,当其感情之未起,思想与判断常趋于公平。及其一度为感情所刺激,遂不克自制,必致思想与判断失其冷静公允之性。且其感情之唤起,必有反激而加厉,其反响更足以激进相对者之自身。以例言之,如甲与乙相交涉,当其始也,二人之思想初无若何之背驰,徒以一语不慎,乙对于甲遂生恶感,甲亦必因此而疏乙。久之各集其同味者,自成一党。若谓以此判良恶,则乙党为贤者之集合,而甲党为恶徒之团聚,是必不可也。是故彼欧美之行政党制度者,类有多数之党派,有正负之分,无贤不肖之判。有时有第三第四党之存在,而不闻以此为区分是非良恶之标准,则其故可以思矣。由是观之,以党派分是非者,即以感情分是非也;以党派判良恶者,即不以理性判良恶也。夫以感情而不以理性,则其所判分之是非良恶,必非真之是非良恶也,审矣。
今夫一国之内,欲其举国命之所托,一切大政皆付于贤者之手,其国始得而兴,则其国内必先有贤愚智不肖之分。记者于数月以前,曾揭橥“贤人政治”之理以商榷于国人。窃以为自古迄今,历史上一切国家,其能臻兴者,无不依此原则也。吾人研究历史,当知于一切事实之外,尚有一因果律之根本理性存焉。得此理则兴,不得则亡。此理无他,即使一国之内,全体人民,如一壶之水,其质点之清者上腾,质点之浊者下降,于是一国之智能得发展至最高度。近见英人泰洛氏所著之《自然淘汰之政府论》一书,为开战后所出版。以战争之教训,遂不得不讴歌贤人政治,盖与记者曩日之言如出一辙也。
既不能不判别贤良与奸佞,则必有判别之方法。夫由党派以判别之,其弊已如上述,自不可恃,于是当易其方法。以吾之意,惟有以法律为区分耳。质言之,分全国之人为合法与违法二种。合法者视其智能之高低,高者发挥于上,低者保安于下。至于违法者,则务锄去至尽。夫有此区分,则国是决不至淆乱矣。证以目前之政变,此方法为适当。何以言之?袁逆者,国法上之大逆犯也。凡大逆犯,非一人所能行,必有从犯,此又刑法学上定则也。故党于袁者,吾人皆得以大逆从犯目之,不必曰袁党。夫曰袁党,是以感情为区分,以道德为褒贬。其范围不确定,其罪状不切实,诚以党者本非违法之事。党于袁,亦自不必尽为元恶大憝。故不如呼为大逆从犯之为愈也。所谓大逆从犯者,以其罪状昭着,当然受法之制裁,不独应为国民所呵詈而已也。
论点既明,则吾人之不党主义,决非与袁党言亲和事退让也。易言之,即非示袁党以不党,而欲包罗亲近之也。虽然吾人之不党,亦决非故意拒绝袁党,绝其自新之途,且隐然成一大党以与袁党相敌。易言之,即绝拒袁党以自新,则吾人已落于党派之巢臼,而不党主义为有名无实矣。是以吾人之不党者,绝不以党派为注目之的。凡遇一人,第问其于法律曾否违犯,如其未犯也,则以公道待之;如其已犯也,则相与而执法以制裁之。除此之外,实不知以感情为好恶,以权利为厚薄也。
至于不党主义,何以必行于今之时代,其理由当详之于下节。
其三
▲不党主义之必要一
▲不党与新旧势力之调和
请一转而论不党之必要,其必要可分二端以言。列之如下:
一于运用政治上不党之必要。
二于制定法制上不党之必要。
兹先论其第一,何以曰运用政治必须不党乎?此非泛论,乃切于中国目前之国情而发也。中国目前之国情为何状?一言以蔽之曰:新旧两势力之竞争是已。此竞争之开始也,自满清之末叶,新势力屡抗屡仆,常在潜伏,而未尝得伸。迨及辛亥,于偶然之中,新势力忽得一泄其潜伏抑郁之气。卒以无后盾,不调节,致未见极盛,而已赴衰颓。故自政府北移,新势力已见雕落。及至癸丑,遂退至最低之度。然当辛亥之际,旧势力睹乎新势力之臻臻日上也,乃群起竞合以谋抵抗。于此之时,新势力所恃以成立者,以公理为前提,以革新为职志。旧势力所恃以不敝者,以腐败苟安之民族心理为后盾,以维持现状为口实。其结果,人民之爱苟安也,实甚于爱革新;人民之爱习惯也,亦实甚于爱公理,于是旧势力乃占胜利。岂知天下事不进则退,断无中止。苟安既成,势必更进,于是苟安愈进,腐败愈甚,袁逆即于此成其阴谋矣。此新旧两势力竞争之历史也。
历史既诏吾以事实,则必更由此暗示以办法。记者不敏,间尝抽绎其迹,以为以世界之潮流,人类之进步,言新势力无不日进月益,虽有阻碍,亦必愈激愈烈。特于最短时间内,将旧势力一扫而空,则必又为事实所不可能,此言自然之趋势也。明乎此趋势,则当按出一适宜之办法。记者思之,重思之。夫亦曰:对于旧势力,不为激烈之排斥,许其于不妨碍国命之范围内,得自享其利益耳。其利有二:一曰,不致激起反动,由反动而生非常之争执,摇惑国本。盖吾民族之苟安与腐败心理,其由来远矣,非一时所能铲除。若绝不留余地,则必激生变端,滋可虑也。二曰,不致因此而引起新势力内部之分崩涣散。盖新势力内部本不一致,若强统一之,以操切从事,必致一部分与旧势力相结托,此更可虑也。
虽然,吾人既以为于国基未定,而从事于组织之际,当调和所有各势力,不使有激烈之争,成独占之势者,又舍不党主义无以为功。夫不党主义者,不以党派与势力之利害为注目,专以成法为依归,以公允为准则,暂措一切政治改良之政策,而专求巩固国基。人人之希望如此,行为如此,此即不党主义之精髓也。
记者请更以各先进国之历史为证,英吉利以亘数百年之革政竞争,遂有今日,其间革新之势力屡起屡仆。当其始也,有爱立渥与毗母等清教徒之运动,而旧势力思压抑之,愈压愈激,终致革命。革命之后,克林威尔不知自行调节其力,专横暴虐,旧势力乃竟复活,于是迎王以归。后此国会内之新势力仍不满足,屡行反抗。其结果,旧势力知其不可以屈,乃退让焉,以成内阁制。此英吉利之新旧竞争之历史也。可知英之旧势力由数世之革除与反抗而始,行扫尽决,非于短期间以武力消灭之也。若德意志,则普鲁士自以师旦英为相后,洞见世界潮流之不可抗,毅然采取民权之制,使贵族之旧势力与平民之新势力为之调和,各入正轨。迨乎联邦成立,德人更以此精神施之。俾各诸侯固有之旧势力与全民族统一之新势力,相剂惟均。于是此非常之争,无专擅之弊。可知德之致善也,非由于旧势力之革面洗心,乃正由于善用其调和耳。至于法兰西,则与中国情形尤相类似。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吾愿国人勿忘辛亥,勿忘癸丑,更勿忘英法德之先例,复次请言法制上不党之必要。
其四
▲不党主义之必要二
▲不党与定宪
所谓法制上不党之必要者何谓乎?曰定宪是已。何以定宪必须不党乎?曰有理由数端,请逐假以说明之如下:
第一,定宪作用不须有正负主张之别,故不党为必要也。何以言之?夫制定宪法为组织国家之原始作用。盖依法理而论,未制定宪法以前之国家与制定宪法以后之国家迥异。以严观之,谓未制定宪法以前之国家,直可谓之曰非国家。即否,亦得曰不完全之国家,或谓之曰畸形之国家。若制定宪法以后之国家始得名曰国家,或曰真正国家。记者尝设喻以明之,以为未制定宪法以前之国家,与制定宪法以后之国家,其差别正等于在胎内之人与已生出之人之不同也。故勿论如何,国家于未制定宪法以前,终如胎儿,发育未至完成。苟欲使其成育焉,则非制定宪法莫为功,由宪法始产出真正之国家。夫国家既必由宪法而始真产生矣,则宪法之为物必为绝对。易言之,即为唯一之组织作用而绝不容有他种性质是也。且夫宪法既必为绝对矣,则宪法之成立必为全国人民之总意表示。易言之,即必为全国人民公同所是认。准是以言,宪法为绝对,为总意,则必不容有正负之分,彼此之异。然而有党派则不能无正负,故党派之存在,与定宪之原则,实相背驰也。
第二,定宪作用最忌勉强贯澈其主张,故不党为必要也。何以言之?党派之存在理由往往不在特别之主义,而在团结之多数。是以小党之失败,不在主张之荒谬,而实在人数之不足;大党之胜利不在意见之适宜,而实在名额之夥多,此党派之通弊也。以此之故,主张虽合真理,徒以少数,不见实行;主张虽荒谬,但多数,即可有效。于是效力之有无,实行之可否,乃不关意见之优劣,纯恃人数之多寡矣。此种状况,于通常立法已觉不合,矧用之于定宪作用。果尔,则一国之根本大法为一部分人士所操纵,其结果必致宪法纯为一部分人士之利益而设,失其公正之性。既失其公正之性,则人民对之必亦失其崇仰之心矣,此所以于定宪作用最忌有党派之私也。进而言之,即使一部分人士对于宪法上有所主张,初亦不必号召同志,厚结其党,以求表决之占胜。盖勿论何人,对于宪法,虽不容有利用之心,然皆可自由发言。其言合理则必为人所赞同,若否则亦无妨碍,不必勉强以求见效。此所以不党之为必要也。
第三,定宪作用其所需之自由与公正之量,乃较通常立法为甚,故不党为必要也。何以言之?凡人往往一入党派,外则有同党之关系,不愿独持异议;内则为感情所刺激,自失其冷静,于是自由思想为之低减矣。唯有随波逐流,旅进旅进〔退〕而已。夫思想之自由与思想之公正有必然之关系也,思想既失自由,同时必亦失公正。通常议会以此而争执不休,立法之进程致以迟滞,徒以根本大法尚在,不致摇动国本。若于定宪之际,上无更高之法以拘束之,各趋赴于极端,激于感情,个人失其自由之发议,则全部失其公正之主张,必致尘嚣甚上,国本飘摇,害莫大焉。此所以不容有党派之存在于定宪时也。
由上述之三义以观,则定宪既不容有党,则现在之国会为机关,自不能不厉行不党也,明且审矣。又况旧日之党,以事实上之关系早已破坏无余,勿论何人无能力以重建之,则大势所趋,亦舍不党莫由,矧夫不党有如许之利益哉!至于宪法制定以后,新国会内是否应有政党乃别一问题。记者但以为至彼时,视乎时代之需要与否,未尝不可铸新党,以树政党之模范也。
(本篇选自《中华新报》,1916年5月27日、5月28日、6月2日、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