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丨追问

我刚醒来就听见风吹动窗户摇摇晃晃叮叮铛铛,树叶扫过窗台下的泥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天不怎么亮堂,克里姆林宫钟楼的轮廓还浸在靛蓝色里,这种光线下连巡逻的NKVD都懒得查证件

我把手表忘在了客厅

我数着时间,明天搬到广场旁的两室一厅出租屋内,或许今天就可以去询问一下洛夫,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见见威廉,当然从现在开始,我得在洛夫面前尊称威廉为威廉姆斯先生,他可是洛夫的恩人,那笔佣金让他扩大了报社,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摆上了价值不菲的古董。

隔壁的谢尔盖先生驾驶者他的胜利牌GAZ-20驶过,排气管喷出的铅烟把路边邮箱染成了灰色,我知道是时候该去叫娜塔莎起床了,让她经过报社时把我写给洛夫的字条递进去,

我抽着烟把昨晚的报纸上上下下看了很多遍,尽量精细地找出每一点线索,但这样没有数据支持而硬撑着的”报告”简直是最差劲的,你看他说的是些什么?有人猜测,有人假说,有人听说,有人坚信,这全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他们有可能连艾莲娜夫人的录像带都没看过。我依旧还是保留着舅舅的习惯,邮差还是每天都送来新的报纸,我出来的时候,他向我打招呼,”列德先生,新书写得怎么样了?我们都很期待”,我只好说,”借你吉言”,邮差突然压低声音:“昨天《文学报》又批斗了两个写历史的”,又拔高声音道,“那你推荐什么呢?列德先生”,”我推荐英国王朝的历史”

......

午间时我拿到了洛夫的回信,我们约在朱可夫雕像下见面,那底座上还留着去年斯大林葬礼时人们踩踏的鞋印。

我拿起太太从英国寄过来的大衣和给女儿的书,她在里头留下字条:吾爱可安好?女儿可安好?

我当然很安好,只是每天都盼着这位翻译官能放个假陪陪娜塔莎,不然她总是觉得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我看到洛夫驱车前来,挥挥手示意他我在这里,我在借着旁边咖啡店的橱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衣着,生活再怎么拮据,都要好好打理自己不是?

他个子矮小得站着像个胡桃夹子一样端正,而我略显随意吧,但风从领口灌入脖颈时,我只好再掖了掖大衣,他十分热情地跑过来对我说,”看吧!老伙计!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想写威廉姆斯先生的传记的!这可以为我们报社挣一大笔钱!”我没有说话,站在街边点了一只烟,我确实想写他的传记,但不是写他如何成功的,也许我也不能告诉洛夫,我要窥探威廉的私生活。

路过咖啡店时,橱窗倒影里闪过穿匈牙利式制服的警察自从拉科西访苏后,莫斯科突然流行起这种带银穗的肩章,洛夫扭头拍拍我的大衣上那些个熨烫得很有版型的褶皱,”衣服不错啊,列德”,又用手指捻着大衣面料,我看到他指甲缝里嵌着美洲银行金库专用的绿色火漆碎屑

我吸了一口烟,烟雾从嘴里出来到空气中扩散,”这么说吧,老朋友,我只想采访到威廉......先生”,他非常高兴,立马就要给我配记事员和司机,方便我每天跟在威廉的屁股后头走。我说,”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你只需要帮我联系一下他”,”好说好说!”

洛夫离开时哼起了《祖国进行曲》,最后一个音却跑调成美国国歌,我把烟头按灭在朱可夫元帅的靴子雕塑上。

当日下午,我接到了威廉那方的回应,他近乎很明确地拒绝了这个请求,他在回文中写道:

列德先生你好,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不得不说,你一定是一个温柔固执又体贴感性的人。但我活那么大年龄,早就不在乎以前创下的那些个功绩了,所以,谢谢你。

再会

威廉姆斯-维克托

“温柔固执”这个词的墨水突然晕开,仿佛写信人在这里停顿了很久,笔尖戳破了纸张。

我居然从他的回文里感受到了一丝伤感,或许是他不想让我看见他身边的玛菲亚,他是在保护她不受一点点伤害,还是真的不在乎他退休前的名利地位?

我又一次约洛夫见面,他却一脸轻松地说,“他母亲葬在新圣女公墓6区,下周就是悼念礼”

“等等”,我突然想到,“那片区1951年就停用了”

“管他呢,去他面前讨个好罢了”

......

(列德的家信

吾爱阿芙乐尔:

你送给娜塔莎的书籍很不错,对她以后的成长很有帮助。

前几日我从舅舅的旧金融圈特刊里翻到一些关于美洲银行总裁和总裁夫人的故事,里头存在很多疑点,其中一点我很关心,就是总裁夫人的死因,幸运的是,威廉在我们报社里出过书,所以我以写传记的借口请求洛夫的帮助,但威廉那边的回信让我手足无措,他不愿接受采访,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我有可能在撒谎,还是说,我应该真心实意地直白告诉他我心中所想,但我不是一个侦探,不会对此立案调查,我只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罢了。

其次,我听从了你的建议,从16号的宅子里搬出来了,现在的小家很舒服,再没有了”伊万卡”们。但长达半年时间,我的创作没有一点思绪,意味着以后一段时间没有经济来源,这关乎了我们未来的生活,所以我得写点什么用来刊登,但再不是随便编一点故事了。

最后,我需要你给出一点建议,我是否需要坚持做这件事?

昨天女儿也写了信件,我将我的同她的一起寄出,愿安好!

列德维奇)

刚到新公寓,我正窃喜着房租如此便宜时,隔壁的太太神秘兮兮地凑近,“这房子死过反叛作家”,我默不作声,进屋查看着四周,壁纸上有前任租客留下的记账表,最高一行写着《真理报》稿费,不够买半公斤黄油

......

我无法给阿芙乐尔打电话,她很忙,在一个女企业家身边做翻译,企业家的生活无常,不可能随时坐在办公室里边,为了不打扰阿芙乐尔,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时光。

助理在给我的电话里说到,加列侬医生的团队几次三番请我去给他写传记。我尊敬他是个战场上活下来的勇者,但我讨厌他现在只给有钱人治病,一个小感冒都要去他那挂针水,胸口上永远别着一个勋章,好似要告诫所有人他是英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所谓的上层人很喜欢吹捧他,不是宴会就是下午茶,只要他在的地方,就像总统下至民间考察工作一样。或许我不该这么想,他在战场上看到的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现在退休回来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科医生,迟暮之年连手术刀也开始提不动了,不免有些失落吧。

我用闲下来的时间去了趟银行,又到报社找洛夫,他看见我显然有些生气,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

我照常坐在他对面,他说话时气得胡须发抖,”列德啊!你为什么拒绝加列侬医生的邀请?”,他把笔盖重重地扣上。

我觉得好笑,拒绝就是拒绝,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用一种高姿态告诉我,”好好说,列德,你不是没书可写,也不是没作品可出,你就是太高傲!太高傲了!

他说的没错,我认同,但如果我的爱好不能让我感到开心,那就不是爱好,是累赘,是套在我身上的枷锁。以前说我写书不是为了讨生活,要是为了活下去,那我可不会写书,我会去银行工作,我还会去大学里当老师,因为我够格。现在好像真的开始为讨生活而写书了。

洛夫把钢笔放在账本上滚来滚去,“说说,你准备怎么办吧?”

我耸耸肩,“写威廉呗”

他突然前倾身体,手肘压皱了三张票据,“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威廉先生的传记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我不想写他的传记”,我打断他,“我想写他和艾莲娜夫人”

洛夫的胡子又开始抖,”打住!列德,威廉先生不会喜欢你这样做的”

“我在舅舅的旧报纸里看到了以前的金融圈特刊,我对此很感兴趣”,我随后翻开他桌上的相册

他猛地合上相册,,夹到我的手指也不道歉,“好好好,你看过艾莲娜夫人的演讲视频,她的照片还挂在枫叶长廊上,你已经足够了解了,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没有在艾莲娜夫人死后为她举办葬礼”

他很无奈地替我细数着,“因为威廉想要偷腥,把玛菲娅带到了星月岛上,导致艾莲娜夫人突发心脏病,这对威廉的影响很大,够了吧?你还想了解什么?”

“那只是报纸上说的”我抽出西装口袋的丝绸手帕擦钢笔,“你的小姨在威廉家里做帮佣,你可以......”

他抢回手帕时碰倒了墨水瓶,“是威廉先生!”

“当然,威廉先生”,我扶正墨水瓶,“你还是可以联系到威廉先生,对吧,可比起他的自传,经济大萧条时期的虐恋更有看点”

“噢不!你都已经穷的叮当响了”,他焦虑地拍拍脑门,从抽屉里摸出我的欠款账单抖得哗哗响,“你当务之急应该是先赚钱!”

“我会做到的”

我刚想拿走我的账单,他却一把将账单揉成团砸向废纸篓,还没扔中,“一个死人有什么好写的,或许她就是个拜金女”

我不愿与他产生争执,出报社时又看到展示架中央的《熔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