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讨论了个体与集体间心智交互影响博弈中的认知逻辑,涉及我们的认知陷阱,以及认知重建的优化,辩证地呈现出了公众在一定条件下表现出的智慧、客观、盲目、非理性等特点。尽管,作者仅是以法国大革命为反省蓝本的,但不妨碍它足以论证大众心理学的综合特征。

古斯塔夫·勒庞与19世纪的法国

在20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一本讲述法国民族文明历史的心理学名著《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经出版便带来了世界性的轰动。作者古斯塔夫·勒庞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视角,解剖人类行为偏好中隐藏的心理活动,以及产生这类心理活动的原因。这本连他自己都没太抱什么畅销希望的书在1895年出版后,至1921年已印到第29版,其居然以平均不到1年再版1次的速度疯狂地传播着。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以至于到今天我看着它时仍被震撼?说起来也很简单,作者以历史为研究资料和考证基础,以从医经历来反省历史心理学,对法国大革命以及欧洲群众运动进行分析,该书有全新的群体心理学的研究视角。

古斯塔夫·勒庞生于1841年,1866年在巴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由于出身于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取得学位后便潇洒地周游世界去了。虽然他主要学的是医学,但在游历期间却写了诸多人类学和考古学方面的著作,研究领域远远没有局限在他的专业里。

19世纪的法国可以说是个“火药桶”,革命与战争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法国大革命使法国乃至欧洲的民族秉性都发生了逆转,法国的近代史无不渗透着“大革命”的痕迹。启蒙运动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前,以法国为中心向欧洲蔓延,启蒙运动提倡相对理性科学——建立在逻辑根据之上而不是宗教性的“你不用考证,你只需要相信”,它是欧洲历史上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然而,作者敏感地意识到了,人们的灵魂仍然处于强大的“集体无意识”的宗教意识之中,我们依然是自己信念的狂躁分子,所以只要看见自己觉得对的理念,便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下去,最多受时间限制。宗教兴盛的基础是:大部分情况下,让你省力少麻烦,信就好,不用费时费力地去探索。但由此带来的巨大弊端,也显而易见。而本书作者,便辩证性地讨论了集体无意识情感本能行为可能出现的大部分情况。

这点要从16世纪的文艺复兴说起,以意大利为中心的一些艺术家们用文学艺术来反对宗教禁欲主义,追求个性解放和尘世的幸福。在科学技术与工业革命的刺激下,启蒙运动的重点转到“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文思想上来,孟德斯鸠主张“三权分立”,伏尔泰主张天赋人权和信仰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卢梭主张政治上倡导君主立宪等。启蒙运动直接为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准备了思想武器。然而,法国大革命的结果却远没有思想家们设计的那样完美,他们处死了国王路易十六,却匍匐在皇帝拿破仑的脚下,他们赶走了查理十世,扶植上台的路易·菲利普,这些人并不代表普通民众的利益。

1848年的法国,在贫困中艰难度日的工人和学生们又一次走上巴黎街头,“二月革命”爆发了。那一年古斯塔夫·勒庞7岁,他应该清清楚楚地记得起义中的人们激昂地与政府军作战,他们把家里能当武器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构筑街垒,一些平时胆小怯弱的人突然间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人民胜利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成立了,所向无敌的皇帝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拿破仑·波拿马是他们的新总统,然而起义的结果很快又被埋葬了,这个人一辈子就没干过什么正事,24岁时他产生了继承伯父未竟事业的幻想,于是他开始蛊惑人心、煽动政变,其结果是坐牢、流放。近乎小丑的人物却堂而皇之地以全民公决的高票当选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整个欧洲为之瞠目,这等于是全民同意断送民主与共和。这些事发生在勒庞的童年时代,事件越荒唐越能刺激人的反思,这一切于他来说,实在是人生最重大的经历之一,以及思想形成的重要开端。

1870年,勒庞在巴黎开始行医,刚开始工作就遇到法国色当战败,9月4日,巴黎人民革命,貌似庞大的第二帝国轰然倒塌,然而,外有普鲁士军队围城,内有“巴黎公社”无政府状态的混乱与荒诞,这种内外失控的状态整整持续了半年多。直到1871年5月,勒庞已经30岁了,他亲眼看到日后他书中所描述的情景,“激进主义者巴贝夫有个建立集体公社的构想,他要求由集体掌握国家财产,建立以农业为中心的经济体系。于是,花草被挖,树木被砍,建筑被毁。更荒唐的是,公社社员制作了各种各样的‘许可证’,持证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娶妻纳妾,不计其数的女性成为受害者。”

他总结:群体的表现是如此的弱智与平庸,它可以让一个守财奴变得挥霍无度,把怀疑论者改造成信徒,把老实人变成罪犯,把懦夫变成豪杰。群体是野蛮的玩偶,是偏执、专横、非理性和保守的代名词,很容易做出极端的行为来。

他在纷纭杂乱的现象里寻找客观的规律,他在延续100年的法国政治运动中,看到了隐藏在背后的法国民族和全体人类的某些共同特质性格特质——这类性格特质又是由一种共同的心理造成的,正像独裁政府并不出于独裁者的选择一样,独裁者通常比民主人士更能迎合民众的短暂需求。

个体与群体的精神分析

奥地利医学博士威尔海姆·赖希写了一本《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他以德国法西斯主义泛滥为分析对象,用弗洛伊德心理学为理论依据,从另一个角度对群体现象进行解剖。如果说勒庞用的更多是社会学的分析方法,那么赖希的理论主要倾向于内在心理的原始动机。

勒庞活得很长,除了写书以外的生活基本上是循规蹈矩的,赖希的一生则充满了戏剧色彩。他也认为人类被某种性欲的能量所支配,因此,他试图把社会革命、政治革命、心理革命与性革命结合起来,以像耶稣一样去拯救苦难的心灵。也许是他的理论太超前,无论是法西斯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坚决反对他,不管是无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都没能接受他的理论。他将本我、自我、超我改造成影响人格心理的三个层次,提出人类的情感需求有:绝对安全感、绝对控制感和绝对造反欲,因此并不是希特勒欺骗大家,而是每个人身上都具有法西斯主义的因子。越是觉得自己卑微无能,越是容易把自己附着于伟大民族、强权领袖、宗教主义或国家荣誉上,正是这种情绪,使得一些少数理念像瘟疫一样在群体中传染,非理性逐渐占据上风——不管对不对先信了再说,至少“我”感觉大部分是对的。赖希又一次证明了勒庞的论述:“群体处于自我认知幻觉的影响之下……凡是能向他们兜售幻觉的,都能容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

人类的悲哀在于,有了勒庞和赖希这样的智者也还是没能避免癫狂群体的破坏,就像骗子与上当的人,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还会有。我们不仅看到俄国十月革命后,推翻了沙皇统治的俄国人民不但没有享受到自由与民主,反而被更具压迫性的极权政治所奴役。那些喊着斯大林同志万岁而前仆后继的战士们,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保卫的是一个把苏联变成劳改营或教养院的人,人们爱戴的是一个剥夺了自己权利的人。《古拉格群岛》便是一面极权统治的镜子,我们看到的是统治者对人民从心理到肉体无所不用其极的酷刑,以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荒谬司法,外加告密与出卖盛行的社会道德的彻底沦丧。我们也看到群体组织的力量是如何以少胜多的,因为被摧残的绝大多数,是并无多少直接利害相关的一盘散沙,无法形成有效组织以对抗暴政的少数群体。

成也,集权,败也,极权。

作者对法国大革命的观察、反思、追问,乃是作者对人类共同惨烈境遇的悲鸣,以至于形成了带有强烈个人情感倾向的表述,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偏见”。

关于偏见

由于中译名的原因,大家容易认为这本书是对群体的偏见,因为中国成语里的“乌合之众”,比喻的是混拼杂凑在一起的毫无组织纪律的人群。《管子》曰:“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有一定贬义成分。显然,英译本《The Crowd: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更接近作者原意,即“群体”。“群体”不仅包括普通百姓组成的群体,也包括贵族和所谓的“精英”阶层组成的群体。勒庞的本意是说处于群体中的人容易丧失个人理性(“理性”是狭义上的相对概念,因为“理性”并不存在,仅是相对“感性”中易冲动那部分的人性中,较能冷静地“感性思考”的一面),被情感操控,并不只是在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一帮“乌合之众”。并且,作者还专门分析群体中领袖的心理和手段。如果认为勒庞的理论是源自对大众聚集在一起的非理性鄙视,那可能恰是我们的译本仍然用了诸多歧视性表达的原因,我会尽量避免这一点。

这部被奉为经典的著作其实就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算不上什么鸿篇巨制,大多理论内容还和作者的其他作品有重复。当然,作者在男性的角度上,难免会使用“产生这种误解的经常是女性和儿童,即最没有主见的人”这样的话。毕竟,在勒庞和他之前的时代,女性接受优质教育、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很少,在家庭生活中也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确实缺乏主见容易盲从,但这是社会普遍现象,并不是说勒庞对女性和儿童有偏见(译注:因“妇女”一词在英文里有明显歧视和侮辱,故不再译为“妇女”,译为“女性”)。

勒庞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他确实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了盎格鲁-撒克逊人比拉丁民族更严谨理性的结论。在他看来,拉丁民族是比较荒唐和愚昧的。一个民族的传统确实对人的影响很大,不过这种影响并不是存在于种族基因里的。正如东德和西德,没有什么种族区别,但为什么差别会那么大呢?

书中也有对中国的讨论,虽算不上偏见,之所以显得有偏见,主要是勒庞对“传统”的力量的过分高估和样本采纳不足。他认为“如果一个民族使自己的习俗变得过于牢固,它便不会再发生变化,于是就像中国一样,变得没有改进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暴力革命也没有多少用处,因为由此造成的结果,或者是打碎的锁链被重新拼接在一起,让整个过去原封不动地再现,或者是对被打碎的事物撒手不管,衰败很快被无政府状态所取代。”中国的传统习俗的确是异常的牢固,西方的那些血腥暴力革命对中国历史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中国是有“打碎的锁链被重新拼接在一起”的情况,但并没有“让整个过去原封不动地再现”。勒庞说“群体的意见和信念是被时间装备起来的,改进需要足够的时间”,但这两种情况用的时间其实是一样的。历史的车轮从来不会完全碾压一模一样的痕迹。中国在一段历史里进步缓慢,只不过是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的特殊传统和制度导致的,未必真的落后,只能说某些传统和制度不太适应于开创性的科技和人文关怀进步,不能更好地关注个体幸福。

历史不一定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但它可以告诉我们应该避免什么。

关于大众社会论的著作并不少见,所以丹尼尔·贝尔在《意识形态的终结》中说:“在当今西方世界,除了马克思主义之外,最有影响的社会理论也许就是‘大众社会’理论了。”但还没有一本关于大众力量崛起的心理学著作像《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这么有影响力。连美国的实验心理学创始人、社会心理学家高尔顿·奥尔波特(Gordon Willard Allport)也在著名作品《社会心理学手册》(A Handbook of Social Psychology)中如此评价勒庞的这本书:“在现有的所有关于心理学研究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可以与这本媲美。”早在1920年,梁启超等人所译的《尚志学会丛书》和《共学社丛书》中就有勒庞的著作。著名哲学家、政治活动家张东荪赞其作品精邃绝伦。

勒庞说:“由于任何一种精神结构都包含无数种性格的可能性,环境突变会让这种可能性表现得更为突出……如果不在一个群体中,有些闪念或感情,独立的个人根本就不会产生,即使产生,也不可能变成行动……人多势众产生的力量,会使群体成员表现出孤立个人不可能有的情绪和行动……群体的行动是被情感激起的,也被情感主导的,这种感情的强弱程度,直接决定群体的行为能力。”而且,群体感情极端且夸张,所以,“群体只擅长把情感提升到极高或极低的境界。不幸的是,群体感情的夸张倾向,通常把人类的恶劣表现到极致。”

勒庞之著作在世界上影响极其之大,有着“尼采以后最伟大的作家”之美称的西班牙作家奥尔特加·加塞特,其思想就深受勒庞影响,在他的代表作《大众的反叛》一书中,随处可见勒庞的大众心理学观点。加塞特认为,世界的扩张和生活的改善是大众力量崛起的根源,他的观点和勒庞的观点一致。《大众的反叛》(刘训练、佟德志译版)42页:“在普选制度下,大众并没有做出决定,他们的角色仅仅是服从这个少数群体或那个少数群体做出的决定……”这一结论明显基于勒庞的观点:“选民的意见和选票都被操在选举委员会的手里,领袖人物通常都是些有名的政客,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向工人阶级承诺各种好处——他们深谙将改头换面的个人意愿变成群体意识,以此来获得大众的拥戴。”

勒庞著作很多,其中包括《社会主义心理学》《法国大革命和革命心理学》《战争心理学》等。但这一本,畅销百年经久不衰。

书中诸多伟大预见性言论,限于篇幅,此处就不一一列举了。论及系统性与深刻性,勒庞之作品虽不及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等人,与他屡屡提到的历史学家希波蒙特·泰纳相比,其声望也逊色不少。当然,也有人对勒庞的写作方法表示质疑,比如通篇只有例子和观点,没有论证等,关于这点就各抒己见为上但本书凭借对大众心理的精辟剖析,仍不失为一部当之无愧的社会心理学经典名著。

此译本对一些表达进行了更为中性的修正,翻译存在许多缺憾,希望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合理取舍,欢迎指正。

夏小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