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学家钟嗣成在他的那首《凌波仙》中这样写道: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
如他所言,往事如逝水东流、云烟散去,我们无法用记忆去挽留那些过去的人和事。然而,人的记忆是有生命的,尽管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往事,记忆却可以成为唯一能够留给自己的财富。
那些曾经如山花一样烂漫、像珍珠一样璀璨的青春影像不会被世俗生活磨灭,她们经过时间的冲洗反而变得更加鲜明,在记忆里盎然生长,与当下和未来同在。
真正长大成熟之后,才知道人生聚散不过寻常之事。苏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道理人人都懂,而其间最堪叹息者,便是当时分开之际都以为再寻常不过的事,何曾想再聚遥遥无期,一别即成永诀!即便有缘再见,相看已是白头。江河奔腾,川流不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春天每年都会回来,青春却一去不返,这是人生最感无奈之事。月亮缺了能够再圆,花儿谢了能够再开,可是,有些人一旦分开,就是一生一世不再相见,只能偶尔在梦境里模糊的邂逅,在回忆里短暂的重温。
上午,万渤文化广告公司总部在开会,卢总经理没有参加,只有刘副总、业务部的何永江经理和我们六个业务员出席会议。刘副总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西装革履,近视眼镜后面,一双眼里闪着职业商人的精明和狡黠。
刘副总先是对我们近期的业务工作表示了一些肯定,而后重点是提出不足和批评。他认为我们的努力程度还不够,接着提出两个要求:
1.与潜在客户的沟通方式要改进。
2.业务区域要扩大。
其实这两个问题我们几个业务员私下里曾讨论过,所谓与潜在客户的沟通方式,是刚入行的业务人员普遍存在的问题,这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关键是第二点,扩大业务范围。我们目前只是在琴城市区做业务推广,每天或徒步或乘坐公交车,还要用餐,这样就会产生相应的费用,而公司始终对这一问题没有明确表示。仅靠我们自己每个月三百元的工资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按照刘副总的说法,我们的业务范围还要向外拓展,去市郊或周边区县的话,所需费用就会更多。说到底还是个吃饭问题,用吕克的话来说:“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怎么做业务?”
江涛作为一名老业务员比我们都大几岁,经验也多一些,这次,他替我们表达了诉求:“刘总,他们几个刚入行,缺乏经验,这是事实。只要适应一段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您说的扩大业务范围,这就涉及到一个费用问题,您看这个问题是不是帮我们解决一下?”
张海也说:“现在单靠我们这三百块钱的工资根本不够业务支出,再说,我们不能拿着自己的工资来做业务推广啊?
“这确实是个问题,请刘总尽快想办法解决一下。”我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刘副总眨眨眼睛:“你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公司暂时有点儿困难,资金紧张。这样吧,回头我和卢总商量一下,看看这个事儿怎么解决。”
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但是咱们的业务推广还得照常进行,不能耽误。小伙子们,把眼光放得远一些,不要光盯着这点儿工资。只要你们完成了一项大的业务合同,直接就可以拿提成,那才是你们应该努力的目标。”
中午吃饭时,张海跟我说:“大林,看清楚了吗?刚才开会时老刘说的那些话,无非就是想让我们自己掏钱给公司做业务推广,他们根本不愿意出经费。”
“没错,二哥,老刘这人长了一副奸商嘴脸,我看还不如卢总看着厚道呢!”我说。
“卢总根本不管业务这一块儿,完全放给老刘来管。谁知他现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公司不出经费,咱们就不给他干活儿!”
张海的观点得到了我的认可,一边的“小湖北”曾一鸣也表示同意。
就这样,我们和公司之间的一场暗战开始了。
每周,我们都是正常来总部上下班,白天也出去做做业务推广,但是尽量压缩开支,能步行到达的地方就不坐车,太远的地方就不去了。在刘副总看来,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在他的语言激励下每天都在早出晚归的跑业务,而我们这些人却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把握着工作节奏。甚至有些时候以做业务为名偷偷溜回万渤城里或看花赏景,或陪女友聊天,也算潇洒自在。
当然,这样的潇洒自在不属于我。
我大约又有两个星期没回万渤城了。自从上次程菲儿跟我说完那句话,我就觉得心里好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我不知道下次再见到她时怎么面对她、应该跟她说些什么。
从前,尽管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尴尬,一个大朋友跟一个小朋友之间保持着一种单纯的“友谊”不是挺好的吗?可是她却用那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打破了这种原有的平衡状态,让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一个小女孩,偷偷地喜欢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却没有任何回应。如今她含蓄而聪慧地表达了对我的情感,这得需要多大勇气啊?
面对程菲儿的勇气,我承认自己是怯懦的,否则我为什么一个人躲在市区的办公室里不回去见她呢?想想她那可爱而羞怯的模样,想想自己目前的工作处境,还有将来毕业的事,将来毕业了又能怎样呢?
晚上,江涛来找我:“大林,没回去啊?”
江涛家就在琴城市区,认识这么长时间,他也习惯了随着王海他们叫我大林。
“没回去,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我说。
“没吃饭吧?走,下楼到夜市上吃点儿烧烤去。”
从天马商厦楼下,往西走大约五十米就是海滨路夜市。华灯初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我和江涛找了一家做烧烤的路边摊儿,坐了下来。要了一盘烤海虾,十个烤毛蚶,十个羊肉串,两瓶啤酒,夜风拂面、人声嘈杂,我们端起酒杯,慢慢地喝着、吃着、聊着。
江涛问:“大林,来公司这么长时间了,你觉得咋样儿?”
“涛哥,说实话我觉得没什么希望。”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
“其实,卢总那人还行,挺好的。我当初进万渤广告就是冲着他来的。”江涛说。
我表示同意。
“但是老刘、就是刘副总,这人太他妈狡诈了!”江涛发泄着他的不满。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涛接着说:“卢总负责广告设计,他就是干这个专业的。老刘负责业务推广,也就是管着咱们这一块儿。其实公司也不是没钱,尽管现在广告业务不好做,但也不至于拿不出这点儿业务经费。老刘就是不想出这个钱,就想让咱们自己负担。”
江涛的话让我更加肯定了之前我和王海对刘副总的那番推测。
“涛哥,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大林,本来不想和你说的,老刘也不让我说,他已经拖欠我半年的工资了!我不走是因为我想拿回工资。”
江涛说完喝了一大口啤酒,面露无奈之色。
我心里觉得一阵失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端起杯子慢慢地喝着啤酒,吃着没有什么滋味的烤海虾。
江涛喝酒速度极快,我一瓶啤酒还没喝完,他那边两瓶已经见了底。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一瓶:“大林,你挨过饿吗?”
不知为什么,江涛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摇摇头:“没有。”
“我挨过饿,而且差点儿没饿死。”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有一年,我在河南的一个地方打工,被老板拖欠工资。好不容易要出来了,一千多块。我揣着钱回家,没想到在上火车时被小偷偷走了钱包。”
“那后来咋办了?”
“咋办?幸亏我身上带着两包烟,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饿得不行就抽烟,最后两包烟都抽完了,火车也到站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听完江涛这段经历,我略微体会到了生存的苦涩与艰辛。
“大林,在社会上生存不容易。你们这些人拿着父母给的那点儿钱来到这里,也不容易。凡事多想想,不能吃亏。”
剩下的半瓶啤酒被江涛一口气喝下去,他的脸已经红了。
送走江涛,从夜市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看来那几位都回湾博公园了。
他们在干什么呢?马晓宇一定在陪着钟玲,而王海也一定又去找赵雯了,或者在寝室里给姜丽丽写信呢!彭钧呢?自从这家伙去了营销部,很少能看到他了。
还有,还有程菲儿!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这些天她过得好吗?我躲在这里不回去看她,她会难过吗?
算了,不去想了。我随手翻开一本《现代散文集》,却看到了都大宏的那封信,这些天忙忙碌碌,居然忘了给都哥回信!
我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充着红色墨水的钢笔,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用这只钢笔给都哥写回信。
多年以后,跟都哥一起回首往事的时候,都哥仍是念念不忘:“大林,你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用红色墨水写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