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的兵变
杨积庆是被石头活活砸死的。
当时,杨积庆手下有三个团长,他们都是部落的头人。这其中,第二团团长叫姬从周,这个人武功很好,能和杨积庆媲美。每次打仗的时候,姬从周都很勇敢,他的部队也是骁勇善战。虽说这个人为杨土司立了很多战功,但杨积庆一直不敢重用他,据说原因是他是外姓人,不是自家人,用起来始终有些顾忌,再加上他的性格或多或少有些让人担心的地方——他后来的叛变就证明,杨土司的担忧其实是有理由的——所以,杨土司更重用一个姓杨的团长,这个人也是土司家族的,但是这个人的能力很有限,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姬从周就很不服气,觉得我的能力强,你不用我,却用一个这样的人。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不满的种子。再加上外面有一种传闻,说是杨积庆的性格比较残暴,甚至有很多人觉得一定要推翻他,换另一个人来管理四十八旗。这个说法传到姬从周的耳朵里,就更加激发了他的野心和不满。不满和野心这两种东西,要是在心里起了个头,就会变成蛇,时不时蹿出来咬你一口。也正是这个时候,马仲英带兵进攻卓尼,杨土司避其锋芒,没组织抵抗,马仲英就把古刹禅定寺给烧了。虽然烧寺的不是杨土司,但有些因此受了苦的人不管,把账都记在了杨土司身上,甚至有人造谣说,杨积庆就是朗达玛——他对藏传佛教采取灭绝措施,被佛教视为牛魔王再世——的转世。这时候,有人就撺掇姬从周造反。说真的,平时积累了太多的不满,姬从周早就蠢蠢欲动了,只需要一个理由,就能让他反了杨积庆。当时,他管着杨土司手下的十六旗,单从四十八旗这个数字上来看,相当于管着杨积庆的三分之一兵力了。但是那个时候,每个旗的规模都不一样,人数也不一样,所以姬从周手下有多少人,其实不太好说。但他确实是除了杨土司以外,在衙门里最受尊敬的一个人。不过,犯上作乱始终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如果他真的反了杨土司,能不能得到藏人的信服,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受人尊敬,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杨土司虽然有缺点,但他对藏人是很好的,杨土司家族的威望,也不是一点流言就能抹杀的。姬从周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自负的人容易被情绪蒙蔽,他的心里一旦有了负面的东西,又有人在诱惑他的时候,他就容易做出某种不理智的选择。当然,理不理智,在那个时代是说不清的。毕竟,那不是一个安定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战争是很常见的,纷争对藏人来说,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在东征西战的年代,犯上作乱的现象更容易出现。
而另一个因素,也很重要,就是杨土司与鲁大昌之间的矛盾。前面说过,在甘南周边,鲁大昌算是实力非常雄厚的军阀。当时,红军长征路过腊子口,杨土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鲁大昌却带兵堵截了。那时,鲁大昌手下的兵其实不算太多,他只有一个营的军力,跟杨土司相比,兵力显得弱一些。不过,杨土司虽有四十八旗,却大多分散在各地,他们拿起武器就是兵,放下武器就是庶民,战斗力相对正规军来说,定然是要差一些的。杨土司手下能算上正规军的,据说也只有一个营——有一次车巴沟的人犯了事,杨土司派去镇压的,就是这支正规军,可见车巴沟人有多难管——很多时候,杨土司在打仗之前,都必须先集结藏兵。而且,岷县地区很贫穷,鲁大昌能养活一个营的军力,已是相当不容易的事了,就算给他更多的正规军,他其实也养不活的。正是因为双方都有相当的军力,就更容易形成一种较量的关系,再加上鲁大昌的地界跟杨土司的地界相连,他跟杨土司之间就始终有点矛盾,他总想“改土归流”,把杨土司改为政府的流官。但一直以来,他也没有成功。所以,后来的某一天,就想方设法地拉拢了土司衙门里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人叫方秉义,汉人,是杨积庆的秘书。方秉义毕竟是汉人,跟着杨土司时,他不一定很忠心。所以,鲁大昌很容易便把他给收买了。不过按我看,不忠心的人怎么都不忠心,忠心的人怎么都忠心,藏汉种族的不同,更像是一个说辞,它不能成为一个人不忠的借口,也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忠心的标准。总之,自从被鲁大昌收买之后,这个方秉义就变成了安插在杨土司身边的探子。不知道他是看出了姬从周的不满,还是什么原因,有一天,他找准了时机,就对傻乎乎的姬从周说,你看你打了这么多的胜仗,都得不到重用,杨土司对你真不公平。他还跟姬从周分析说,这里面的原因有几点,一是土司的问题,二是制度的问题。封建制度下土司的权力一大,民众就只认土司,不认政府,不认官员,你的能力怎么强都没有用,只要杨积庆不认你,你就只能乖乖认命了。方秉义的话正好说到姬从周心里了,他一看姬从周听得挺入神,索性直接进入主题,他毫不避讳地说,要想摆脱这种局面,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杨积庆给杀了,等杨积庆一死,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维持委员会,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民国政府的正规军与我们接头,他们会帮助我们平定此事,这事一平定,咱们就可以重新建立新的制度,那时,你可就是这里的行政长官了,那么民国政府就会支持你。姬从周一听就动心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很能干,但一辈子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亏就亏在给杨土司卖命。于是,方秉义马上帮着姬从周把造反的细节给列好了,更要命的是,那时候土司衙门里的警卫团基本上控制在姬从周手里。杨积庆压根就不知道,自家后院起火了。
杨土司有两个儿子,最大的儿子叫杨琨,二儿子叫班玛旺秀,也就是后来的杨复兴。老大年龄稍大一些,人也跟父亲一样,很是强悍。姬从周叛乱的那天晚上,杨土司正和小儿子睡在一起。土司衙门里突然响起了枪声,杨土司闻声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睡在一旁的二儿子,抽出压在枕头下面的两把驳壳枪,但不敢贸然闯出去,因为,他还没有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晓得是哪个军阀攻了进来。毕竟,这种事以前在卓尼地界上经常发生。但听到门外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估摸着快到屋门口了,他只能抱着儿子翻窗户逃走了。据后来的人说,杨复兴在那天晚上差点就被人打死了,他能幸免于难,是因为子弹给被子挡住了,把被子一提,弹壳就掉了出来。那时,杨复兴才七岁。不过,杨琨没那么幸运,他当场就被打死了。直到这时,杨土司仍然不知道袭击自己的是姬从周,等到姬从周攻打进来的时候,杨土司已经离开了,但姬从周不知道,他于是向着杨土司的房间一阵扫射,因为杨土司的屋门是打里扣着的,他以为杨土司还在屋里。他哪里知道,杨土司早就逃出去了。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人心的可怕,仅仅是不受重用,就可以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下杀手,还杀害他的家人。不知道时过境迁,姬从周如果想起这件事,会不会觉得后悔,有没有内疚之情呢?不过他没有这个机会,因为杀人者大多会被人所杀,有时,那报应来得是很快的,尤其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也是在那样的年代中,这样的行为才会司空见惯,姬从周才会轻易地受到撺掇,做出这样的事情。战争年代最可怕的,其实是个体生命受不到重视,权力欲和控制欲总是凌驾在人性之上,生命不过是统治者的棋子,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那个时候,土司衙门有两个,一个在卓尼县城,还有一个在县城周边的一个沟口。夏天的时候,杨土司住在县城,到了冬天,他就会到波尤衙门,因为那里会比县城里暖和一些。姬从周叛乱的当晚,杨土司逃出衙门之后,就一直往沟的上游走,那里有一口水磨,水磨里没有水,杨土司就抱着小儿子,藏在水磨的木箱子里,藏了一宿。第二天,天刚刚亮,杨土司就将头伸出水磨,看了看四周,他发现有个女人来这里背水,就把她叫了过来。杨土司对那女人表明了身份,还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情,杨土司说,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是外面的人干的,还是衙门内部的人干的,所以他请女人去帮他看一下,顺便帮他找一个人,那人是杨土司的心腹,杨土司请那女人把自己的所在告诉心腹,其他人一个字都不要提。
女人倒也细心谨慎,她知道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就偷偷溜进土司衙门,找到了杨土司的心腹,然后告诉他,杨土司在某个水磨的水箱里,你去的时候带上件衣服,因为杨土司当时赤着身体。女人还说,司令让我转告你,要你一个人过去,对任何人都不要说。那年轻人刚进衙门,还不知道头天晚上的事情到底是鲁大昌干的,还是自己人干的,就按女人的话去找杨积庆。恰好,姬从周头天晚上的刺杀失败了,第二天到衙门的第一件事,也是去找杨积庆。当时,只有他的随从知道那事是他干的,别人不知道,只当他担心土司的安危,也跟着他一起找人。这个时候,姬从周看到了杨积庆的心腹,发现他正准备出门,手里还拿着衣服,姬从周就生起了疑心。于是他叫住那年轻人,对那年轻人说,昨天晚上鲁大昌进攻了衙门,杨司令不见了,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就要告诉我,要不然,司令万一出了事,我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年轻人没经验,听姬从周这么一说,就信了,便把司令的藏身地点说了出来,还叫姬从周跟他一起去救司令。于是,姬团长就顺理成章地带上自己手下的那帮人上路了,到了水磨坊之后,姬从周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把磨坊围了起来,然后朝里面喊话,叫杨司令出来,说这一带已经被包围了。杨司令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朝外面砰砰放了两枪,大家都知道杨土司的枪法很准,都不敢带头闯进去,姬从周就下令往里面抛大石头。就这样,杨司令就被活活砸死了。过后,姬从周真的成立了革命维持委员会,把土司衙门的门牌换了下来。没几天,整个卓尼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人篡位,杨土司被杀害了。
当时,卓尼以北的恰盖一直跟夏河有冲突,虽然他们打不过夏河人,但是在卓尼,当地人也算是很强悍的,因为他们以放牧为主,所以他们组织的骑兵很厉害。在卓尼,只有车巴沟人比他们更强悍。恰盖人每次跟夏河人打仗,都是由一个叫杨麻州的人组织的,这个人在卓尼北部管着三四个旗,在杨积庆手下,除了姬从周,就数他最能干。听说杨土司被杀之后,杨麻州立即带着自己部落的藏兵赶了过来,没想到,他的部队刚到洮河上的一座桥头,就碰到了姬从周的部队,真是冤家路窄。于是,双方马上开始了火拼。杨麻州这个人很神勇,而且他不怕死,还组织了一支敢死队,自己担任队长。敢死队人不多,就七个,相对于他带来的两百多藏兵,敢死队的人数就显得太少了。这七个人每人骑着一匹白马,穿了一身白氆氇,戴着白毡帽,在四处弥漫的硝烟和四射的火光中,他们全身的雪白显得非常扎眼。他们骑着马冲过了桥,一直没有停下,一路向县衙方向跑去。在那天的火拼中,姬从周没有顶住,带着大部队往后撤,翻过了一座山,逃到了迭部的地界。在那里,鲁大昌早就派了部队增援接应,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鲁大昌其实不想增援,因为在他眼里,藏族人不断地窝里斗反而更好,这样一来,他收拾起残局就更加方便了。另一方面,还没与鲁大昌的部队接头,姬从周的部队就被打败了,他手下的兵将也被打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杨麻州便骑了马,一路追了上去,跟着他的,还有他手下的好多兵将。杨麻州带的兵非常英勇,因为他们是牧民军队,就跟清朝的满洲兵一样,非常剽悍。但是,可能其他人的马匹没有姬从周和杨麻州的那么好,没追多远,杨麻州的兵就跟不上了,只有杨麻州一个人,还骑着马追在姬从周身后。追至一座山脚下时,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梁,杨麻州狠抽一记马鞭,赶上姬从周,然后一刀就把姬从周的头给砍了下来,顺势扔到了山脚下。姬从周就这么被杀了,他杀杨土司时,肯定猜不到自己这么快就会步他后尘。不过,他是谋权篡位,杨麻州是替主报仇,两者背后的动机不一样,性质也是不一样的。但话说回来,你杀了我的老大,我就杀了你;那么我杀了你儿子的老子,你的儿子会不会杀我?姬从周要是有家人,也不会放过杨麻州的,只是,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杨积庆死后,杨家人跑到省上去告状,因为杨土司当时是国民政府的洮州保安司令部司令,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杨家认为,政府应该介入调查清楚。政府当然只希望地方能安定下来,不要闹事,但卓尼确实需要一个新的土司。杨土司的大儿子杨琨已经被姬从周杀害了,杨土司留下的,只有二儿子班玛旺秀,当时,他只有七岁,还太小,但按规矩,他还是当上了土司。只是,成年之前,还需要有人辅佐他。当然,这一安排不是省上或南京政府做出的,而是卓尼向来的传统,是老百姓自己选出来的。省上当然不会给杨家再分土司的官职,因为省上支持鲁大昌,而鲁大昌又是刺杀杨土司的幕后黑手,他是不可能主张让政府再给杨家政权的。当时,正值省政府派人去调查杨土司被杀一事,他首先听到的,就是鲁大昌的控诉,鲁大昌说杨土司有很强的封建色彩,这种作风必须铲除,现在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不如顺水推舟,把这事平定掉算了。但是杨土司的家人觉得不公平,杨土司生前对老百姓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现在不明不白地死了,政府应该给个说法。当然,省上下来的领导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味听鲁大昌的说辞,事情就会一直闹下去,没完没了。于是,那领导把班玛旺秀找了来,给年仅七岁的他起了个汉族名字,也就是后来的“杨复兴”。从这个名字上看,那领导其实是偏向杨家的,毕竟杨家对政府和民众都很好,这一点谁都看在眼里,所以领导的处理,也是向着杨家的。临走时,领导还专门下达命令,让杨复兴担任洮州保安司令部司令,于是,年仅七岁的杨复兴就穿上了国民党的少将服,从那后,卓尼的四十八旗稳定了下来,鲁大昌也就没有再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