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雪锁喉

我蜷缩在柴房的稻草冰渣子堆里数着窗纸上的破洞,十二个孔洞渗出月光时,门闩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父亲拎着煤油灯进来,灯罩上沾着黑褐色污渍,像干涸的血。他今日没喝酒,浑浊的眼球却比往常更红,仿佛有人往他眼眶里塞了两颗泡发的枸杞。灯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成恶兽形状,我盯着他腰间那条浸透汗渍的牛皮腰带——那里凝结着我三年来断齿的血。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泛黄的休妻书上,那张纸自母亲投井后便贴在门楣,此刻被哈气洇湿的“苏柳氏”三个字正在往下淌墨,像极了母亲投井那日井沿挂着的冰凌。

“楚家明日派轿子来。”他嗓子里卡着痰音,父亲用豁口的筷子挑着牙缝里的菜渣,浑浊的眼球倒映着窗纸上的破洞,指甲缝里的烟油蹭在我颧骨上,“楚家老爷说你这双眼睛生得好,像……”

皮带扣砸在床柱上的脆响截断后话。我缩着脖子往墙角挪,后腰撞到藏在稻草垫下的木匣。那里有半块发霉的枣糕,是前日隔壁裁缝娘子翻墙扔进来的,此刻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腥。

“像你娘。”他突然笑起来,黄板牙间黏着未清理干净的韭菜叶,“那贱人投井自戕时眼珠子被鱼啄毁了,倒比你现在的招子亮堂。”

“衣裳换利索了,别像你娘投井时那般晦气。”

煤油灯搁在掉漆的妆台上,照亮描金漆盒里那套嫁衣。说是嫁衣,实则是件改良过的男式长衫,血蚕丝在月光下泛着青,盘扣是两枚雕着符咒的兽牙。我认得这个朱砂纹样——上月初八给王掌柜送冥纸,他家新寡的儿媳腕上也有这样的烙印,后来那姑娘被抬出来时,手腕皮肉翻卷得能看见白骨。

寒风突然灌入后窗,隔壁裁缝娘子枯树皮似的手从窗缝递进个油纸包。我慌忙塞进袖口,却被父亲揪着发髻拖到院里。积雪压断槐树枝的脆响中,皮带扣刮开棉袄领子,露出锁骨上未愈的烫伤——那是腊八节他用烟锅烙的“赔钱货”三个字,结痂的皮肉被寒风一激,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黑红。

“贱骨头还敢藏食?”他掰开我攥紧的拳头,油纸包掉在雪地上滚出颗山楂糖。暗红的糖衣裂开,露出里头裹着的黄符纸,朱砂画的镇魂咒在月光下泛着血光,竟与楚家送来的聘礼箱上封条如出一辙。

皮带抽在脊梁上的闷响惊起夜枭,我护着头蜷缩在柴堆旁。父亲踩碎糖丸时的狞笑突然卡住——符纸遇血竟泛起青光,照出他瞳孔里游动的黑线。那些细如发丝的活物正从耳孔钻出,在雪地上扭成“申”字,最后聚成只戴翡翠扳指的手印。这扳指我认得,楚家老爷白日里下聘时,拇指上那枚吞珠银蛇正闪着同样的幽光。

父亲扯开我捂耳朵的手,腐臭味随着话语往耳蜗里钻:”楚家给的银元够买二十亩水田,你弟弟开蒙的束脩、娶亲的彩礼都指着这个。”

他拇指摩挲着我锁骨上昨日烫出的淤痕,那烙着歪歪扭扭的“赔钱货”,“要是敢学你娘……”

院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子时的寒风卷着纸灰扑进窗棂。我数着父亲离开时的脚步声,十四步到院门,比平日多两步——他右腿的烂疮又开始流脓了。

——破晓时分

裁缝娘子的纺车声隔着土墙传来。这是我们的暗号,我赤脚踩过结冰的泥地,从墙缝摸到个油纸包。里面除了山楂糖,还有把缠着青丝的剪刀,刀刃刻着歪斜的“逃”字。

“造孽啊……”墙那边传来老妇人含混的呜咽,“苏哥儿记住,过牌坊时往轿底撒香灰……”

话音未落,父亲的木屐声已在院里炸响。

我慌忙把油纸包塞进裤腰,却被他揪着发辫拖到井台边。晨雾中,井绳勒痕新结的冰碴割破掌心,我看见水面浮出母亲变形的脸——她黑洞洞的眼窝里,游出几条头顶长人牙的怪鱼。

“再敢接那老寡妇的东西,”父亲将我的头按进刺骨的井水,“就把你卖给马戏班当人牲!”

溺水的窒息感唤醒某些残破记忆:女人染血的指尖、井壁密密麻麻的抓痕、还有沉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翡翠碰撞的清脆声响。当我被拽出水面时,怀里的剪刀已不知去向,只剩半块融化的山楂糖粘在胸口,糖纸上的镇魂咒被井水泡成血红色。

酉时三刻,楚家的白灯笼飘进巷口,像七颗泡胀的人头。

八个轿夫踩着纸钱无声落地,惨白的脸比灯笼还瘆人。为首的婆子掀开轿帘,腥风卷着腐肉味扑面而来。父亲突然拽住我腕子,指甲掐进昨日烫伤的水泡:“别忘了每月初七……”

轿帘垂落的瞬间,我瞥见他后颈浮现的青黑手印——五指细长如女子,中指套着枚翡翠扳指,蛇形纹路与我记忆中的声响重合,正是楚老爷白日里把玩的那枚。那只鬼手正缓缓收紧,父亲脖颈暴起的血管里似有活物游动。

喜轿穿过牌坊时,雪粒开始渗血。

我摸着嫁衣暗袋里的断梳,牛角梳齿上还缠着母亲的长发。这是她投井自戕前夜塞给我的。

此刻轿子突然震颤着划破指尖。掀开鸳鸯坐垫,底下赫然是具蜷缩的干尸,那尸体穿着旦角的戏服,水袖残片上绣着“玉堂春”三个血字,心口位置插着半截烛台——烛泪凝固成诡异的莲花状,与楚家聘礼中那对白烛一模一样。

“少夫人莫惊。”婆子枯手探进轿帘,生生掰断干尸的指骨,“这是三姨太,上个月配阴婚时不太安分,刚学会用轿子回门。”她将断指塞进腰间荷包,荷包表面凸起六根指节的形状。

染血的纸钱从轿顶飘落,我数着干尸空洞的眼窝里钻出的蜈蚣。第九只爬上嫁衣时,轿子猛地倾斜——青石板路裂开道沟壑,露出底下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