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孟和集
-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组编
- 5548字
- 2021-01-05 16:16:08
利益与联合
人在动物界中,是心灵生活最高的,他的意志常在多方面表现。房屋表现建筑家的意志,油画表现画师的意志。社会秩序亦即表现社会动物的意志。凡是一种事业都可以说是表现造那番事业的人的意志。表现意志不必是满足一种欲望,或满足一种计画,因为意志虽然有种种的表现,但是欲望只有一种满足。例如雕刻家虽然可以用雕刻表现他的意志,但是他要胜过他的同业的欲望的时候,因为他对于他所用的材料或者不能顺手,或者所用的方法不能适合,所以竟不能达到那胜过同业的欲望。社会中的材料愈益复杂纠纷,所采用的方法、计画愈益有冲突不适合的情形,所以社会秩序虽可以称为社会意志的表现,而不能说是满足社会中各员的欲望。因为在这样情形之下,欲望不得满足的正必不少。社会秩序虽然是社会的功绩,能实现其理想,但是充其量不过是其理想之一部分。所以我们现在研究社会,不能论到欲望,只论他的利益。
凡可以刺激我们的活动使他有所成就的都可以称为利益(Interest)。利益与欲望不同。我们有许多的欲望,但是不是所有的欲望都可以表现的,因为欲望不合理,不合时,危险,不能遂达,或有更强的欲望要求满足的时候,那些欲望就被抑压不得满足。利益又与需要不同,因为需要常是顺着冲动的、盲目的,即使对于所需求之对象,清楚的知道或觉着亦可以为他种欲望所支配或阻遏。例如有时人感饥饿,有求食之需要,但以在斋戒期中不肯饮食,求食的需要竟受宗教的影响不得满足。利益是意识的,是对于可达到的满足或可达到满足的活动有所意识。换言之,利益是意志的一种目的,是所追求的一种目的。利益是与意志相连的,是意志的对象。社会之发生与进化完全可用利益去解释。
社会是一种共同生活,共同生活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人类有共同的利益。人的相互的关系可以说是由共同的利益维系着。利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为己的。利益在性质上本来就是共同的,如家族、都会、国家的幸福实在是共同的利益。不过他的范围有宽狭的不同罢了。所有社会的统一皆有共同的意志,追求一种共同的利益。有许多事情是联合的共同的活动后才可达到目的。人由竞争渐晓得合作的利益。人由战争才渐晓得联合才可以保证他们共同的利益。竞争与战争互相陷害,合作才是共同的求达到一种目的。我们要想达个人的目的,必须将那个目的变为共同的;要求个人的利益,也必须将那个利益变为共同的。社会就是合作,社会的膨胀必须靠着合作,也就是合作范围的扩大。两个部落本来是相竞争的,但是为维持各部落的利益起见,不能互相残害,必须互相联合、合作。两家店铺,想要扩充生意,不能互相倾轧,终久必须互相联合、合作。所以各国产业界近来都有趋于合并统一的倾向。私人的利益与公家的利益是分不开的。世上利益的公私的界限常是狠难分明。即如爱国心虽为公共的利益或亦有私人的利益参杂其间。近代社会关系日益深密,所以社会化的势力更加扩大。如欲达到私人利益,必须将私人利益化为社会的,化为公共的。这个公共的利益虽然是一种新的利益,是次要的利益,但是日久可以发展新的联合,巩固新的联合。因为近代社会关系复杂,分工日多,所以人常看不出私人利益与公家利益的关系,人常不明白两种利益的一致。
社会之中包涵着许多种利益。每种社会阶级即代表一种利益。如按职业分类则有士农工商的阶级,或按社会的身分,分为上等社会、中等社会、下等社会,或按经济的身分,分为有产阶级及无产阶级,皆各代表一种利益。封建时代公、卿、士、大夫、庶人,亦是各为阶级,各代表一种利益。又如励行阶级制度之社会如埃及、印度,皆有喀斯德[1](Caste)制,各级亦各代表一种利益。地方亦可代表一种利益,近代选举即以代表地方利益为基础。如我国国会的参议院即为代表各省的利益,众议院即为代表各县的利益。因地方团体大概有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成训,共同的公益事业(凡市政所经营的事业如自来水、电灯、电话、街道、教育等等,皆可称为公益事业),主要的地方产业与相似的心理,所以地方各自为团体。但近来因为交通发达,地方不能孤立,地方与地方间的关系加增,而各地方团体亦由同质的而变为异质的,所以地方团体的利益常不及其他特殊利益的重要。地方利益变为次要的,而主要的利益则为同职业的利益,同经济身分的利益,同宗教的利益,同研究科学或从事游戏的利益,或同政党的利益。因为这些种利益就发生许多种联合。近代社会的一个特色就是联合的增殖与联合的势力。
关于社会上联合的问题有两层须注意的:一层是一种联合支配他种联合或垄断他种联合的利益。例如历史上治者阶级或贵族阶级支配全体人民或垄断社会全体的利益。一层是各种联合间的冲突。如现代有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轧铄。这两种情形——垄断与竞争——都是社会的大不幸,可以使社会倾颓。这是现在社会最切迫的问题。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向来人的相集聚都是因为有相同的趣味或利益。学校里初入学的生徒有如一团散沙,但不多几日,即各以气质、趣味的相同而组成为若干团体。轮船上的搭客最初上船的时候本不相识,但是在长期的旅行途中,亦因各人的嗜好或利益而集为若干团体。总之,各人气质、趣味、嗜好,或利益的相投,常为促成团结的一个原因,常造成临时的无组织的团体。有些较为永久的利益即促生较为永久的团结,即是联合。联合是有组织的,与临时的无组织的团体不同。联合代表一种特殊的利益或代表多种众多的利益。如律师公会即为代表一种特殊利益之例,如国家的事业即包括数种的利益。现在按各种利益之不同,分别团体之种类。
人类生活的最根本的需要当然是关于衣食住与性欲两类的需要。人类生存与健康必须衣食住的维持,人类为维持生存与健康起见不得不有联合。获取衣食住之资常为原始民族结合的一种主要原因。生存的利益虽为个人的,然间接的即为社会的,因为(一)个体的生存即所以延续种类,个体不能生存,即减少或阻碍种类的延续,社会因以灭绝。(二)衣食住的问题不是个体所能单独解决的,必须共同的团体的努力去解决。所以满足衣食住的需要亦是社会的利益。因此产出农业的、工业的、商业的、卫生的各团体。
性欲是人类根本的冲动,要满足这个冲动所以有男女的婚媾,成为家庭亲族的大联合。性欲的利益不是个人的,是社会的。性欲的满足是社会的功能。因为性欲的满足常关系于二人以上,根本于性欲的联合又是社会上最重要的团体。宗法社会在历史上占重要的位置,并且有长久的历史,即在今日,宗法的组织虽然衰弱,而家庭仍为普遍的联合,一时尚不能消灭的。家庭的观念不专限于家庭自身,且为其他种联合所采纳,如宗教的联合中所崇拜者为天父,同皈依宗教者为同胞兄弟;如秘密结社的社会,工会的会员,军队的士卒,亦常互相称为弟兄。
以上所述,衣食住与性欲的需要,即人的物质的、生理的需要。这是与一般动物所同的,更进一步,人更有精神的,或心理的需要。此处所谓物质与精神,生理与心理,并不是相对待的种类,乃是为便于解释与研究起见而定出的区别。要知人的生理的程序与心理的程序是相连的,相依为用的,缺一不可的,并非二元的相对立的。身心有同样的重要,“心为形役”,形亦为心役。身心两方面都可以为活动的中心,亦都可以不认为活动的中心。我们试追溯任何一种生理的或心理的程序,即可见出凡一种程序皆包括身心两方面的活动。即如求食的活动即可从身心两方面观察。求食不是纯粹生理的活动,也不是纯粹心理的活动,实在是两种相连的活动。因为身心两方面是相连接的,没有显明的区别,所以简单的生理的趣味也可以化为复杂的高尚的。所谓生理的、心理的区别,不过是为研究的方便起见分别的,并不是绝对的区别。我们分别身心并不是哲学的二元论者的意思。
所谓精神的需要是与生理的需要有别的。例如求食与求知识的两种性质当然各不相同。前者是有机体的,生理的,后者就是精神的或心理的。普通心理的程序分为知、情、意三层,我们若是按着这三层的区别,分别那因心理的需要而成立的联合,也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知的作用占最要的地位的,如对于科学、哲学、历史、教育的趣味即成立了各种的学校、学会、学术的俱乐部、辩论会,凡以研究、讨论、发明、商榷为目的的集合都属于此类。一种是情感的作用占趣味的中心的,这个情感有宗教的,美术的,文学的,艺术的种种,因为人类有这些种情感的趣味,所以人类社会产出寺院、教会、剧馆、美术会、诗社,各种文艺的团体。一种是意志的作用在趣味上占最高的位置的,所有以行政、管理、争权利、争地位,或推行一种主张或贯澈一种目的为主的联合都属于此类。意志的联合最好的例就是政治的与宣传的联合。以上所说知、情、意的联合并不是截然的分类。要知心理学上所分知、情、意的三种作用也不过是为研究的方便,一个心理程序是一个整的,知、情、意三方面的活动是紧紧的接续着的,不能分疆画界,也不容分疆画界的。社会的各种联合也是一样的,一种联合常是包含知、情、意三种的趣味,各种联合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例如文艺的团体就常是兼着求知与发抒情感两种趣味。又如研究学说的团体也常兼负鼓吹宣传的责任。不过就联合所有的各种趣味之中我们可以认出有主要的,占重要位置的趣味。我们分别联合的种类就是按着那主要的趣味分别。
人类的利益有许多种,各人要满足他的利益不得不联络有相同的利益的,去共同的追寻各人相同的利益或众人共同的利益。各人的利益差不多没有能独自一人能够求满足的,一定要靠着有相同的利益的共同的或集合的努力。所以社会里发展一种互相依赖互相辅助的制度:就是各人对于团体的共有的利益贡献他个人所应贡献的一部分而藉此遂可以得到他人所贡献的利益。社会分工正是这个互相依赖互相辅助的作用的实现。从此看来,各种联合也可以说是有经济的利益。因为凡是人做一桩事情不只是专为做那桩事并且还为生活。差不多所有的联合都是于他的特殊的利益之外更兼有经济的利益,不过那经济的利益常是副的,次要的。
分工日盛,社会情状日益复杂,特殊的利益与经济的利益常有趋于分歧的趋势。有些人就不得不专为经济的利益去求满足。现在可以对于所做的事业有直接的趣味,而那个事业同时又可以满足经济的趣味的,不过只有少数的人有这个幸福。大部分的人所做的事不必是于他有直接的趣味的。所以他一方面要专从事于可以满足经济的利益的事业,等到得到经济的方法(Means),然后再设法去满足其他特殊的利益。例如美术家绣像同时可以满足特殊的与经济的两种利益,这样工作与欲望的一致的是狠少有的。一般的工人在工场中做那单调的机械的工作就不能满足他们特殊的利益。他们做了工才可以获得方法去满足他们特殊的利益。这种情形在现在社会上发生重大的影响是极可注意的。
但是从大体上看来经济的利益永远是副的,次要的,因为人没有(即使有也是极少)专为经济的利益工作的。人的求经济的利益是因为经济是一种方法(Means),得到这个方法那更根本的更重要的利益也就可以满足。店员天天在公事房里做单调的厌烦的工作,诚然与科学家在试验室中有兴趣的工作的不同。挑粪的天天照例的工作与工程师设计的工作,诚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因为经济的利益为获得其他利益的方法,所以虽然是单调的,讨厌的,不发生直接的兴趣的工作,人也是不得不从事的。所以经济的利益也可以说是普遍的,因为在现在的社会生活差不多所有的利益都要用经济的方法得到。
代表经济利益的联合有公司、银行及各种集合的经济企业。为经济利益谋安全或竞争的团体如工人的工会、资本家的联合会当然也属于这一类。近来分工发达,发生了许多种职业的联合,如各种的工会、商会、教职员联合会、律师公会、制造家联合会,都是。职业联合在一方面看来也可以说是经济利益的。此外各种联合于他们所代表的特殊利益之外,差不多也对于经济利益有所贡献,所以这些种联合也有许多是经济的。
经济的利益在各种联合中是次要的,普遍的,既如上述。与经济利益的性质相同的,还有政治利益。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是一样的,也常不是目的,只是方法,用这个方法可以得到或满足其他利益。社会上设政治的组织不是为政治组织的自身,但是为他所维持的利益;人有了政治组织就可以用他维持治安,保护个人的自由,执行个人间或个人与社会间的权利义务,保证人民的企业或契约,总之政治利益的组织可以说是人的活动的必要的条件,人有了这个条件才可以安稳的可靠的追求其他的利益。政治的联合最有力的就是国家。以先学者看了国家的范围的广大,侵入社会生活的各方面,所以常以为国家就是社会。要知国家不过是社会中各种联合之一,他这个联合的特色不是代表某种特殊的利益,国家是一种特殊的组织,他的功用是在乎维持社会上一般的利益。国家以外差不多所有的联合都是多少影响政治的,但是就中有许多是纯粹的政治的联合,例如政党的团体即专门以推行某种政策影响政府的,又如鼓吹立法的团体如省宪同志会、女权运动同盟会,也是这一类。
除了经济利益与政治利益以外,与这两种利益相类的还有社会的利益。社会的利益按广义解释起来,我们可以说所有的联合都是有社会的利益,但是他们特殊的利益都不是社会的。有些联合是专以满足社会的利益为主,为使心理相仿的人可以有联合密接的接触。这种的联合在事实上必然发生的,因为气习相通,习惯相近,或言语相通的人,自然发展成为社交的团体。例如中国各地方都有各地方的会馆、公所、同乡会,如上海有广肇公所、宁波同乡会等团体,北京有各省、府、州县的会馆。中国人在海外的也都有同乡的或同事的团体如学生会、中华会馆之类。外国人在中国的也有类此的团体,如日本人在北京的就有日本人居留民会。
这种社交的联合主在增进社交,奖励友谊,所以重在饮宴、谈话、游戏等等事情。宗教的与职业的联合也常兼办社交的职能。各种慈善的联合要靠着社会的同情心的也可以算属于这一类。
(原载《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2卷第1号,1923年11月)
[1] 编者注:喀斯德,本书亦写作客斯德,即种姓制度、社会等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