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在固地的新村,不被人待见的酋长鸟鹗就像个麻风病人一样,她不仅觉得卧床将养的身体特别虚弱,心理上也已经感到自己是无所作为,四面楚歌。
但是她于心不甘。
作为独立于部落高层三角形顶端的鸟鹗,她视觉照样开阔、触角仍然敏利、头脑并没有糊涂。而此时此刻她崇高的精神还在于,局面之风即使已经转向,长老亲朋尽管正在疏离,基层草民虽然怨恨在心,但对于氏族的事业和酋长的职守,她没有破罐子破摔,她一如既往,不忘初心,忠贞不弃。
具体的表现是:在这风雨飘摇百业待兴的时期,她仍然竭尽全力,坚持用她瘦骨嶙峋的“鹗爪”,紧紧抓牢执事丛滕和次子封子,以支撑住这个氏族的大厦,为部落遮风挡雨,顺利过渡。
宁封子已经在磨难中,成长为一个刚毅的双眉紧锁的大人。
他时而身在母亲的巢床前,协助照应着酋长;时而在大厅的门口代替酋长,接待并指导着兴建家室并一脸茫然的男女户主;时而到处去寻找丛滕,传达鸟鹗新生的想法与经验的提醒。他从此在固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警觉留意,主动思考相帮,脑海有了解难分忧的思想,肩上有了部落全局的担当。
在这个档口,丛滕也自然是抽不开身子。
他作为有巢氏里强有力的主要执事,整天在氏族的新村落基地上规划、设计和指挥,并亲自投身于固地上近百座小屋的建造。此外集体正常的生活还将有序地继续。这样他就必须贯彻落实酋长鸟鹗的旨意,肩负起类似于“总理”“首相”这样一个责任,具体把部族的劳动力分解成渔猎、护村、采集、建造、驯养、打磨,以及杂务等好些个工种,并不断地下达计划、分配任务、督促进度与检验他们工作的成效。
这时候鸟鹗的长子祁貙,那个五大三粗的一只耳朵的家伙被升任为渔猎队执事,并被驱使着率领圪莒一帮勇壮们出门,去捕获部族急需的荤食腥味。
而在这忙乱纷繁的时候,我们必须时刻警惕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在欢送队伍里发呆的衣松。
他显然没有被列入进部落渔猎的队伍。就像是一锅鲜美的羮中存有一粒老鼠屎一样,每一个群落里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心态偏颇之人。原始的氏族部落也概莫能外。现在的衣松像个看家护院的家犬一样,正带领着一批部族的老弱病残围绕着村落,无精打采地在做看似徒劳无功而又循环往复的工作。当然有时候抽空,他还会偷偷地溜到村中那个最大的长方形房屋的门口,借故走下两三级台阶,低头朝里面惶惶地瞄上一眼。
这其实就是,衣松的情绪症结所在。
他依然关注着鸟鹗。
下山以后,衣松被鸟鹗示意剔出了渔猎队队伍。鸟鹗在内心一清二楚,生怕他这个猴子头污染了环境带坏了好人,暗示将他与祁貙、圪莒隔开分离。丛滕得到了旨意,所采取的隔绝办法就是,借助人事大调整的机会,把衣松他直接任命为护村队执事。就像哑巴吃黄连一样,面对渔猎队动静很大的出发仪式,他衣松并不是一个傻瓜。衣松内心当然也清楚,这次分配方案背后的黑幕与意图。
本来,现在有巢氏所呈现的局面,也正好暗地里符合了那个衣松阴暗的心愿。
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羡慕、嫉妒、恨”在作怪。作为部落里的一个功臣与能人,衣松一直嫉妒着鸟鹗与丛滕过于亲密的关系,怨恨鸟鹗对自己的无视与轻蔑。于是他“爱恨情仇”,滋生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暗疾,趁久旱无雨的天气背地里污蔑决策、妄议酋长和串联生事,试图以乱搅局,局中伺机,借机取胜,最终达到自己阴险的目的。
最后他当然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氏族却走成这么一种困苦、惨烈与全新的格局。
总而言之,身在固地的衣松,心情是忏悔的、纠结的、低迷的,以及不甘的。
正因为他的不甘,就像一根哽阻在咽喉的骨刺,他一直都在绞尽脑汁,眼睛骨碌骨碌地思索着将骨刺软化或清除的伎俩。这期间,就发生了一个属于护村队职责范围内的事故。村落里发生了火灾,烧掉了两座刚刚建好的茅屋。
人畜都没有伤亡,不过是浪费了建筑的材料、时间与劳力。
本来这难免的天灾人祸,是一宗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护村队全权负责部落里的安全保卫这不错,但是氏族内少儿队伍的群龙无首无事生非,总不至于也要衣松他们承担火灾的责任。
然而熊熊燃烧的火势相当吓人。由几个懵里懵懂的顽皮鬼在一团草丛边上,试着玩一个钻木取火的游戏,却连片烧起了一长溜干爽的灌木,最后不知是火焰还是火星蔓延到刚刚建起的棚屋。棚屋屋顶上的茅草就呼啦啦地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烈火噼里啪啦,热浪滚滚灼人。不要说小鬼连滚带爬,又哭又叫,就是难得见到这么大火焰的族民,也吓得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没有人上前浇水灭火。就是有人想到水可以灭火,也一下子没有办法弄到这么多水,灭掉这么大的火。胆小的人像是生病打摆子一样,只有远远地站在河边上护着小孩战战兢兢。
所幸的是当时有三个因素让火灾得以迅速控制:一是碰巧那两座棚屋独立在一个小山包上,与周边的草木相隔甚远;二是丛滕与封子等人还比较冷静,带着一批雄性冒险清理出一条避免火势蔓延的防火道;三是老天有眼,风突然停了,火灾变成了一场大型篝火,在逞凶之后慢慢偃旗息鼓自然熄灭。
瘦猴子衣松及其护村队当然没有责任。衣松在火灾的扑救中被烧焦了毛发,烫伤了脸皮和手臂,划破了巴掌。事后别人都洗洗干净休息去了,衣松却像个英模事迹报告团成员那样,保留着他乌七八糟狼狈不堪的样子,在村落里走来走去到处巡讲自己的勇敢经历。
“这些力气活都得靠我们男人!”他兴奋地给大家总结。
他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没有我们这些长鸡巴的,各位可能都会被烧死,或者早就被老虎当兔子一样吃掉了。”
见许多人都点头,他更加来劲。他说:“女人坐在家里生生小鬼,带带小鬼,男人能够建筑房屋出门渔猎,让大家有吃有住,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话语之中已经有公开瞧不起鸟鹗这类“婆娘”的意思。
有些偷偷说出来的私房话,甚至更加露骨难听。
他单独抓住一个赞许他观点的人咬着耳朵散布,说鸟鹗“发痒”“骚情”和“瘾重”这都不是错误,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在酋长的位置上肆意妄为,假公济私。收留垱月给自己的次子封子做私有的奴婢,留下“小白脸”昆吾来做自己解决性欲的工具,是以势压人、强人所难的奸淫行为。
人家都不愿意再听他瞎讲了。人家在走。
“是真的,不相信是吧?我都亲眼看到过她把昆吾叫进洞穴,在里面搞了有好长的时间。”衣松变态一样拖着那位不愿再听的人说。
但是没有拖住。
后来他就注意不说那些捕风捉影的话题。他就继续把握着那个“男尊女卑”的理论,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不断完善出一整套体系的论述。他越说越起劲了。把人家说服以后,他甚至自己都被自己的理论所折服。就这样他成了部落里一个业余解说员一样,时不时就口若悬河,夸夸其谈。
这时候他已经有点跃跃欲试的冲动了。他试图以挺身而出振臂一挥的方式吸引众人的目光,从而改变自己在部落中的形象和地位。
基于这一点,衣松思考了很久很久,并私下里做了一系列准备。于是就在某一天的傍晚时分,在所有人都果腹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充分的起事理由。他终于瞄准了一个鸟鹗和丛滕同在的时机,有预谋地突然带领一批他的忠实听众和一些不明事理的族人,像潮水一般涌进了部族的议事大厅。
这批人中的主要几位,一进门就拿眼角蔑视着鸟鹗,再把崇敬的目光转向丛滕。
在这批人当中,有以前渔猎队里的所有队员,有在迁移时死伤了亲人的对偶,有沿路被帮扶的老弱病残,更有现在被帮助安居乐业生活无忧的族人。
最后,跟原来庆祝渔猎队凯旋那样,这批人在衣松的指挥下一下子将执事丛滕围住,抱起,走出室外,抬起大腿,欢乐地将丛滕高高地托在队伍的头顶,然后一颠一颠像抬着一尊神像游行那样,围绕村落的道路一耸一耸地行进。
被很多肩膀和手抬起的丛滕挣扎都挣扎不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哦呵,哦呵”的欢乐之声了,顿时几乎全部落的人都出门尾随,喊叫着呼应。
“丛滕、丛滕”,衣松喊,“酋长、酋长!”
大家跟着喊:“丛滕、丛滕,酋长、酋长!”
衣松挥舞着拳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喊:“我们的——丛滕,酋长——丛滕!”
游行的队伍发了疯似的边走边喊:“我们的——丛滕,酋长——丛滕!”
声音由近及远,但喊声震天。而这个时候的鸟鹗在室内的巢床上闭上眼睛,她仿佛非常疲惫,又像是睡着了一般。然而在她厚重且乌黑的眼皮之间,宁封子突然看到有一连串晶莹的泪水从中喷涌而出。
封子和任僖将温暖的巴掌搁在母亲鸟鹗瘦弱的肩上。
封子他们这时候听到鸟鹗嘴唇里轻微地发出“我愿意禅让”的声音。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十五卷》中有一段分析:“父权的萌芽是与对偶制家庭一同产生的,随着新家庭日益具有专偶婚制的性质而发展起来的。”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远古的有巢氏部落掀开了他们父系社会的历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