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20000字
  • 2021-06-01 13:28:37

铁柜与墙壁的缝隙实在逼仄,在慌乱中我只是不顾一切的往更里面逃窜罢了。浅红的纹印脏污了钉头附近的白色,像是蚀化去叶质的枯脉涸拓在那儿。

“你哪儿来的表格,不是还没开始填?”竹缘凑上前,疑惑地看了眼楚凡,以确信社联尚未没给报名的人分发。

我若无其事的蜷握伤口,避免血滴到地板上去。我很害怕这片狼藉再度引起她们的嘲呵。

“是琪哥给我的。”

“杨安琪?”竹缘惊诧道。

我若无其事的蜷握伤口,避免血滴到地板上去。我很害怕这片狼藉再度引起她们的嘲呵。

她们对视了一眼。

午睡醒来已是四五点钟的光景了。

她们都没在。

我仍能在尚未睁眼的情况下确信这一点。

在这儿度过的六十八天里,我学会了识别空气中的关乎人的某种东西,甚至学会了在暗流涌动的静默中迅速分辨出它们细微的差别。

像一只疲于奔命的猎物。

我将拢压在右侧太阳穴下的两根手指抽离开,噎在耳上的松发于指肚印下一弯半月形的篦纹来,触着那儿数脉搏的次数是我近来最喜欢的入睡方式。

它们如摩天轮上的星灯闪闪,孩子靠在座椅上缓缓上升着,会在渐渐远处的童声中睡着。

我佯作尚未清醒着翻身面向那边,在床栏的隔空中再度确信没有人留在屋子里。

我坐起身,将草草堆叠在床边的布帘束紧,缠别在临近的床架上。阳光倏地斜晒过床栏,筛透来的暖意便淌到我搭抵在那儿的膝盖上,像温泉,像睡前拂落于胃中的热牛奶。

木门推来一团晕了茶花香氛的温度,我转身揉了揉眼睛。

湘凝的奶黄色棉拖上缝饰着一对儿毛茸茸的兔耳朵,她穿着一身樱色的珊瑚绒睡衣款款走了进来,前襟白色蒲公英碎花图案的短绒间挂缀着水珠,袖口处的则已湿倒了。

“你洗漱去了吗?”我轻声。

“哎呦,你睡醒了。”她微惊着扭过头。

“是啊。”我拉了拉腰道。

她坐到床上,双手折回脑后将散在背上的长发束绾住,宽松的衣袖滑下去,落出一节纤细白皙的臂肘。

“屋子里清净,我也是自然睡醒了,就去洗洗脸。”她的声音温和,却隐约着某种不满。不过那情绪只宛若杏花雨一般。

楚凡的嚣张从来是不分清晨晌午的。即便湘凝在时她多少有所顾忌,可惯由那不可一世的做派衍生出的聒噪却是难以褪逝的。

每当她奋力掀旋起某个话题,并沉浸在那股由自己掌御起的春风得意里的时候,她总是会有意无意的与湘凝说上一句。

“是不,湘凝?”“湘凝那天也在呢。”

那就像不经意间提起,又像是某种对沉默的人的暖心周全。她时常延续话题本身的轻松顽意直到自己问完诸如此类的声音里。

她竭力将某种如履薄冰的寻求伪装成热络的嘘寒问暖,甚至决不承纳这些令自己局促不安的卑微。伪装给别人,更是伪装给她自己。

她惧怵湘凝,更惧怵认输。

“前几天看你在排球场上打的很开心。”湘凝将蚕丝被简单折叠起来,荡拂着蓬松线格中的空气谈说起来。

“那里很开阔啊。”我笑应。

我想起那些训练的光景,不由得平躺下去,将手叠放在脑后望起天花板来。

“他们都是咱们同届的?”湘凝问道,那似有还无的兴趣感只如杨柳风拂过话音。

“不是,那天就莫利、边帅和我是,报到的时候有不少,后来就不怎么去了。”我想起赫平给植物重新上药的情境,不免生出淡微的遗憾来。

“现在还能加入吗?我也想多参加一些体育锻炼呢。”湘凝问道,她正打开放在床头的一个小巧藤箱,翻找出各式各样包装精致着的坚果零食。

“这个是糖渍的,可好吃了。”她隔着两架床间的空缺,探身将一袋黄色果脯递过这边来。

我撑住床栏,勉强够夹在指尖上。

我转了转膀子以缓和臂肩相连处微若的撕灼感。

“好危险的动作,不过为了好吃的也就...哈”我玩笑起来,将那果子放到嘴里。

“这是什么果子,圆滚滚的。”我咀嚼着囫囵道。

“是橄榄。”她道。

“随时都能加入,和琪哥说一声就行,下次咱们训练咱一块下去。”我低头舔去粘在指尖的白色糖霜道。

我到底是有些不情愿的。那种骤而生出的排斥感常出现在被大人劝说将五彩的玻璃瓶给来做客的小朋友观赏的瞬间,倒像是眼看着瓶子已然摔碎而残片四溅了。

这本能式的吝啬终究是源自某种诡异的狭隘,还是可怜的恐慌呢。

当我对自己这些含混不清却皆是蠢恶的心绪有所察觉的时候,我便执拗的说出与之相反的大方接纳的话来。那更像是种虐杀,是暗暗突跳着疼痛的痒灼,是某种将折戟混搅在刀伤中的快感,是报复。

它们从来不与旁人相干,至少不与这些本无意激起这类吝啬的人们相关。

“慢点,这儿还有很多呢。”湘凝见我吃的欢快,便再探身递来。

木门骤然旋开,磕撞到边上的铁架上发出极度刺耳的声音。像惨烈的嘶嚎,像近乎毁灭的歇斯底里。那种细密的频次似乎正将涸干的漆纹一丝丝的崩裂开来,任凭毒瘾发作般的凶狠汹泄而至,再度将溃析了的木刺掀撕成糜碎。

酣畅淋漓。

我与湘凝下意识的扭头往门口看去。

楚凡率一众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转身将那只被自己标榜为全真皮质而呵护有加的双肩包卸甩到床铺上去,她的气息很重,像被驱赶着在毒太阳下奔逃来的败寇。

伶禾正端起脸盆来,她说晒后即刻用冷水冲洗能挽免紫外线对肌肤造成的伤害。莫利张开折镜,对似乎黯淡了的面颊左右照看后,便收拾洗漱用具与之一并去了。

“仗着资历深些就那样嚣张,算什么东西!”楚凡咒斥,脸色像一池半酵了的鸡粪。

我觉出一阵近乎于憧憬的轻快。那是种似与好奇相关的侥笑,是毋容自愧的无辜观赏,是可自欺为高尚的幸灾乐祸。

我仰躺下去

床板稍稍晃动起来,那优哉游哉的节奏里沁着某种微妙的欢悦。竹缘将双踝叠抵在床梯上,她肉呼呼的脚掌正情不自禁地颠颤舞蹈着。

有些东西最是寻常而不足以使人惊诧。

这张床贴置在窗子左侧的墙壁旁,小阳春明耀的日光倾洒在我与竹缘的铺板间,安默地连缀成一瀑灿灿。我将手重叠在脑后,低垂眼帘瞥见被子上的长条纹一路纵畅,从腋下到脚尖。

“竹缘,洗袜子去吗?”湘凝问道,在伶禾和莫利相继从水房回来后。

“我还想看完这集的动漫。”竹缘慵扭着身体,笑吃吃的耍起赖来。

“床下的袜子堆成山了。”湘凝提拽起竹缘的胳膊,竟一时现出头重脚轻般的晃撞,她实在低估了它们的壮硕。

“就起了,这小身板儿,一天天的。”竹缘笑侃起来。

竹缘坐起在床沿上,吃力地将一条腿叠搭着些,她俯身够勾着细带将鞋子拉过来,稍前倾身体将脚蹬蹭进去。

“一起去吗?”她抬脸问道。

竹缘将脸盆从盆架中层拉了出来,微翻折的盆沿钩挂了浴球的缘故,盆架倏得倾歪了。最上层白色的脸盆坠落下来,牙膏洁面乳等散落到倾洒了半个地砖的皂粉上,盆底那些未干的水淤旋即冲溅出一片狼藉。

那涡涡凹陷让人想起堕噎在石碎间枯叶下的木棉。

“哎呀,你干什么啊。”莫利恼怒道。

她一步迈去,眉间淤鼓出臃狞的瘤体,犹如久滞的炎痛化作的硕大脓肿。她捡起自己滚落进脏污中的物件,囔囔不止。

竹缘只站在原处俯视,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歉意来。她大概尚未在一连串的乒乒乓乓中回神过来罢。

湘凝蹲下身帮莫利将东西捡放回去。

“你敢不敢大声说,做贼啊。”竹缘怒道,那被强制压低的声音里充斥了某种厌蔑到极致的狠恶。

我停在床梯上猛地回头看去——我对它们最是熟识。

莫利扭头盯视那个人。

我终于在那儿窥见了初见时那种失衡感的源头,蹲跪在靠门那张床铺上的女孩儿逃脱出来了啊,那尖锐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的凄嚎。

竹缘高扬着脸,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瞥移开了。

“穷酸。”她唾道,像是在为才刚某一瞬的退却雪恨。

这话实在恶毒,却也磊落。

飓风式的侮辱远比虿噬痛快地多。

我登上两道阶杠,回坐到床缘上默视这场洇渗着腥秽的声色。

“少说几句,多大的事了。”伶禾忙下床劝止,蹲下身来轻揽住莫利的肩膀柔抚安慰。

湘凝便也息敛着竹缘往水房去了。

这间屋子里从未发生过大事。

“我跟你说,今天就是心情好罢了。”

竹缘站在水池前滞钝地将腿往左右挪岔些,她挽起袖子挥了挥手,余威凛凛着像位全然未尽兴的屠夫。她为自己的凶残兴奋不已,啧啧回味着某种与欺凌相关的快意。

“不然就凭那小崽子,哼。”她恨恨道,将水阀拨到尽头去。那因急速喷迸而发白的水柱刺击到盆底上,暴虐的声音固然惊跳心窦,却也兀地激出某种嗜血而饱饮的丰足。

那戾气着实令人妒忌。

“今天社联竞选会开的咋样了”湘凝问道,她正将两块小方巾浸按到厚盈的皂沫中。

“说起这个,很有意思。”竹缘似在话前隐约了一声,那是种遂意却隐晦的哼笑。

她下意识的往门廊处瞄顾了一眼。

竹缘说楚凡的申请表被负责审批的副主席单提在一边,当众发出“字迹潦草,态度是否诚恳”之类半肃半闹的诘问来。

“那确实怪难堪的了。”湘凝搓洗着沾了些许番茄酱的方巾一角。

“天哎,当时她那脸憋涨的什么似得,没看回来的时候震天盛怒了嘛。”竹缘拧开洗剂瓶,将幽青的皂液倒在半浮起的袜间,那些翻乱的脏污织物倏地被压没在水下去了。

“是哪个学长?”湘凝涤漂着簇满皂沫的方巾,奶色的慕斯四散到清水中,露出明晰的织纹。

“琪哥,准确的说是个学姐。”竹缘摆了摆竖起的食指,顽皮地纠正着。

我惊诧不已。

“不过也没刷掉她。”竹缘的语气中倒是有些失望了。

“琳力也加入了书画社,还看见张夺来着。”

大概是我识得他们的缘故,竹缘扭头朝我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陷在圆鼓鼓的脸颊下,像小奶猫胡须勾翘的弧度,它正顽滚在柔软的云朵里。

竹缘从未这般亲柔的与我说话过,甚至从未这般亲柔地与任何人说过话。

因缘际会,我暂且成了某种情愫的寄托,受此恩惠。

豆腐脑的卤子味道很怪,像遗在沙窝里被烈日熬晒去大半的一潭海水,污沉沉的。

裘荣递给我一柄勺子后,这个薄薄的金属弧片边沿有几处稍卷委着,大概是曾不经意间摔落到地板上的缘故,那些不着迹象的力竟如此凶猛呢。

他将书包放好后,便转身去取暂放在早餐窗口铺台上的油条。

“嘿,你在这儿。”

安琪招呼着走过来,就势将餐盘放在桌子上。校工收拢起食堂西面水池上方细长竖窗间的帷幔,晨曦倏地明朗在我的手指间。

“今天竟然没做鸡汁馅的呢。”安琪坐下来咬了口包子道。

“唉?这谁的。”她瞥见旁边座上的书包随口问。

“这儿,主人在这儿。”裘荣闻声玩笑,斜下来的阳光将青白色的桌面界据开,他挪了挪书包坐在那儿,那张脸在晦暗中显得愈发瘦削了。

安琪像个期待答疑的幼孩般看向我,露出似懂非懂的惊讶神情,眼睛里隐约着某种近乎于劝诫的担忧。

“你们宣传部的负责人是道桥的还是地建的?”裘荣撕拿着半根油条问道。

“好像是地建的,我当时没怎么听。”安琪回了回神儿敷应道,下意识地将膝盖往相反方向塌了塌。

我将酱色的卤子全然撇舀到空着的餐格中,只擓出干净白嫩的豆腐脑来吃。安琪夹了筷清淡小菜到我碗里,饱润的豆干在水层上缀出几盏漂亮的芝麻油花来。

“哎呦,这不是我凡姐嘛。”他抬头侃笑起来,手肘撑在桌上的样子充斥着酒桌饭局上滑谋。

楚凡半笑着走过来,大概是餐桌椅摆的密集的缘故,她躲过它们旁逸出的角腿障碍时,腰胯愈发摇曳起来。

幸而安琪也在。我动了动小腿寻到她的鞋子,稍稍抵靠过去。

“巧了啊。”她酬笑道,那是某种盾牌式的谈笑风生。我听到某种滑密鳞片游窜盘桓在枯叶间的窸窣,空气里莫名萦辐出某种渗透了无限阴冷的忌惮般的东西。

某种窥伺式的狞笑洇渗在这些与她对湘凝极其类似的讨好中,如蛇信鬼魅般影影绰绰。

她竟对裘荣如此顾怯。

“哟呵,你也在这儿。”楚凡随即转向与我道,语气骤然松释,像在黑暗的山谷中行走着的人避迈进了猎户的茅屋。

“跑这来了。”伶禾拎着半袋包子走过来笑道,一时不知是说与之相伴买早餐而临时离开包子铺在此招呼的楚凡,还是说吃饭的我。

伶禾身上那条长裤的颜色没了在玛瑙城里的鲜锐,或者当天本是我认错了,或是距离远近光亮闪晦的缘故。也可能历了几多次的洗涤后它们便褪朽了。

大概只是架没架眼镜的区别。

“同极相斥!”

琪哥出掌将旭哥推到院际排球赛场次抽签现场,她坚信这样便可避免与同为男生代表抽签的测绘院来打接下来的淘汰赛。

那分明是种依恋。

旭哥将纸阄递过来后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他实在辜负了她。

“同极相吸?”

琪哥的信仰崩塌了,她自嘲着拍了拍脑门,将整瓶水仰颈灌尽后便站起来蹦跳热身。

比赛场地选在了日常训练的一排球网中最边缘的那个,地上的区界被组织方涂了新的漆料,囫囵看去倒像是几折闭合了的亮白色交通标志线。

测绘队缘正在球网那方模拟走位,她们穿着样式统一的速干衣,黑红撞色的螺旋图案在腰间缠出某种极为魅惑的曲线来。

裘荣的手肘叠搭着架在胸前往那儿看去,这种自负式的玩味姿态着实有些可笑了。

大概是乏味了的缘故,他往这边走了过来,站定在正为我和莫利比划走位顺序的梓琳学长旁边,那件干瘪在他身上的黑色外套中不时折出劣质化纤的细泽,它们像孵生在淤积于下水道死角的腐质中的霉丝,像热气蔓渗进油腻的头皮中滋出的痒意,像虱子在爬。

那是些轻而易举便引诱出凶残欲望的骚动,栖缠在罪恶根源的东西。

“嘿,怎么出这么多的汗。”旭哥走到我右手边的位置上,他身体投下的荫廓恰将我整个人庇护住了。

“很可怕呢。”我恍惚道。

“放松些。”旭哥递了半叠纸巾给我。

我闻到一阵茶香味儿,似乎是雨后空气的清凉。

我回神接过来抹拭额角,那黏腻的汗油便全然被刺印了花样的纯白色清附干净了。

橘色的气团擦网而过,我半跪下去,探身叠腕承垫传给琪哥,她高跳扬手还击做不容对方有半分转圜的完美扣杀。

“好反应!默契!”旭哥高喊了句。

那是某种专属于运动场上的热烈语气,即便是这般可爱的张扬,于旭哥也是颇为罕见的。我看过去,他竖起的拇指尖朝我晃出和润的弧度,浅栗色的颊上再度汪出两湾月牙来。

温煦的风淌过树枝,操场上的喧嚣模糊成阵阵呢喃,像很久前玩伴手上的风筝线在春日里拂摆,像核桃车在转。

“小心!”边帅急呵了声。

我扑躺下去,试图兜挽起那个迅猛旋转着近乎于失控的低切球,它冲擦过我的掌侧于界外的水泥地上滚弹进了远处的花池。

肋下传来一带火辣辣的灼痛。

那些急奔过来的鞋子样式很多,我挽住琪哥与旭哥伸来的手撑站起来。他们的肘臂健硕,有着老屋门前晒足阳光的石墩般的温热。

在忽略了裘荣那只一并伸来的手臂后,我本能地避闪开了他对我肩膀的托扶。

“走什么神,多危险啊。”莫利气冲冲的嘟起嘴来,她勉强扭转出的玩笑语气颇为奇怪,如为躲闪什么而猛然错进旁侧隧道里的车辆般迅疾。

那样关切式的嗔怪里蛰伏着某种险些发作的东西。

大概是来者攻势汹烈难以遂意招架的缘故,本该弹递往边帅站位的球竟在她这个垫传者的腕上改了方向。

赛点失分。

记分员清零翻卡后便拾合起角铁底架,他将哨子塞进衣兜腾出手来,拉拽着它们往体育器材室的方向去了。

莫利看向相互击掌庆贺的对手们,眼神里烧灼着某种嫉恨。

它们终究师出有名了。

“可惜了啊。”莫利转身懊恼不已,双眉微微颦蹙起来,沮丧着往旭哥身边走来。

“没事的,有的是机会呢。”旭哥安慰道,他仍十分及时的递过干净的湿巾来。

“你这男朋友是怎么当的?护花不利!”她翘起食指饶走着裘荣数落道,那种小大人儿式的桀骜语气着实是天真的。

“哎呦,这小娃娃还数落起我来了。”裘荣架支起手臂拉提起莫利的辫子戏弄起来,他后弓着腰背躲闪开那小娃娃纯稚的挥拳反抗,像个被燃了引信的烟花般玩乐开了。

琪哥只顾蹲下身帮我清理腰间挫划出的浅伤,其余的人忙帮着接去洇渗了血污的湿巾,随之将这脏物投弃到垃圾筒里。那些如凶兽抓痕般的血道道着实触目惊心。

多危险啊。

我感到一阵后怕。

小品大赛的宣传展板支在了去往食堂的必经之路上,那上面绘着很多色彩缤纷的小丑。

“班里那个可能会,需要咱俩上。”裘荣扭头看了看后说道,语气中满是幼孩受了褒奖后的腼腆,甚至因过于难为情而降转直至熄灭了声调,像忽然被松释掉的未扎口的气球。

那是关乎于被瞩目的极度兴奋。

“我和你?”

“因为人物是情侣关系,所以就”

大概仍沉浸在那种荣耀里的缘故,他扭捏着支吾起来。

“哪两个?”

我曾听他提过班级小品构思——选出某段历史来进行喜剧化演绎。

“虞姬和项羽”

风扫荡过展板,那巨幅画布便鼓陷出不同的曲面来,那些小丑的脸随之活络,做出愈发生动传神的滑稽表情来讨路人的欢喜,又像是嘲笑。

我觉出两颊瞬时灼烧起来,像燃着的火柴弹迸在劣质白酒上。那感觉可比腰肋上的血道难捱的多。

“那两个人?”我确认道,猝不及防的陷入致命的局促中。

我不敢重复他们的名字,那无异于自我凌迟。实在是罪大恶极。

我扭头看向裘荣,困惑极了。

他孜孜不倦地自得其乐着,像个殉道者。

食堂通气口的围缘上积淤着沥青样的泥液,那儿骤然喷发出脏污的油烟来。

我轻哼了一声,那似乎是发自心底最深邃的涡旋,又像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拉下眼皮,目光由自己包裹着臃肿身体的过时衣衫扫到他枯瘦的肢体间。对这些尽相了然的东西,与其说打量,倒不如说是借此完成某种训诫。

施行报复。

那样凶残的怨怼似乎再不与这参演提议的初衷有任何关系。它们更像是被唤醒的困兽的愤怒与徒劳。甚至冲撞铁笼也只是想获得些可以抵消什么东西的疼痛罢了。

“是个备选方案,但是历史的喜剧化演绎的大方向是定下了的。”他说道,期待的语气中充斥着几近虚伪的谦逊,像与同桌吹嘘成绩后用以挽救因此生出的羞愧的不确定说辞。

它们常用来处理一些只想稀释却舍不得抹杀掉的东西。

食堂的巨型玻璃玄关里吵闹异常,排在左侧ATM机前的人们软塌塌得随着迂转无尽头的队伍一步步挪蠕,各类熟腾的食物气味搅浑在被来去食客掀翻的塑料帘落出烦躁中,这儿愈发闷热起来,像个透明的釜在熬煮着。

一抹薄荷绿色愈发饱和的在塑料帘里推晕来,大概是为避免那挂了烟火渍的透明条带沾碰衣服,她竭力将它们支掀地更高些。湘凝出现在来双向掺互的人们中间,风在她尚未撂下的帘间吹了过来。竹缘提着一只暖壶跟在她后面。

湘凝几次提水被勒红手指后便在那提环上缠着厚厚的泡沫棉片。

暖壶的金属弧面很是净亮,那儿映拓着所有经折在特定角度的人们的服饰颜色,将一众纷繁明晦的曲带扭合得极为融洽妥贴,转眼却又像空镜般寻不出痕迹。

那锃锃银色竟通邃出某种诡幻来,我一时怵住了。

“嘿,你才过来吃饭。”她碰面微笑道,在我仍犹豫在某种习惯性抉择中的时候。一部分人会使我陷入这样的犹豫中。

竹缘气喘吁吁地将壶置放下来,抹了抹额头说。某个瞬间我意识到这个跋扈的胖子并不是那一部分。

“你俩处对象了。”竹缘缓了缓道,像是在照文书上宣读着每日万件的芝麻决议,语气因尚未掺入任何情感而显得愣生生地。那纯粹的漠然让人安心不已,倒像是种慈悲了。

“哎呀,快热死了,唠嗑回去寝室唠。”竹缘的眉心随不住扇风甩动的手的节奏越发蹙紧了,控诉着这要命的温度,额头渗出赤小豆大小的汗珠。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像在被什么东西催促着,莫名紧张的寻着话题。

在很多时候,她的聒噪不过可怜的劳碌者的虚张声势,是种可怜的挣扎罢。竹缘走下玄关外的几处台阶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湘凝并未回头顾搀,大概是未发觉的缘故,她的倩影轻娜,只仍在稍前方原步走着。

水吧台上的立牌上写着新推果汁的营养成分,奇异果浆与西瓜汁层次清晰,我想起甲鱼宴前盛在剔透玻璃杯中混酒的胆汁与血,像是随即闻到了它们的腥苦般。

我忙着逃窜开了。

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我数着迈过的台阶数蛇形而上。这儿很安静,有着仲夏时分暮色四合前的馨宁感觉,我有点希望它们能延到那种常出现在电影中的明亮天台上去。

“你快点儿。”湘凝的声音绵缓,伴和竹缘的粗声喘气循折叠回旋的铁栏杆于楼梯井底传来。

我下意识去拉三楼通往走廊的白色铁门,试图躲闪到里面去。

“嘿!”她在下层的转台处呵住了我,那是种专属于玩闹式捉捕的迅疾语气。隔着新漆了亮蓝色的杆格,湘凝佯厉的眼神竟有些吓人了。

“你们怎么也才上来呢。”我因躲避未遂陷入了更深的局促中,只垂手侍在原处笑嘻嘻道。

“去取快递耽搁了一会儿。”湘凝提了提手上的小纸盒示意,她颔首浅笑的嘴角上绽出某种俏皮来,那是与之前的温婉和敛完全不同的骄纵,像初酿的樱桃酒。

那纸盒里一定藏着最是特别的东西。

竹缘停在稍下的台阶上将暖壶换了换手,这短暂的滞留无疑加大了再度迈步的难度,塌下肩膀蹒跚而上的样子像只空有力气的兽。她看到有人出现的瞬间,竟现出偌大的为难来,那似乎是种关于某种体面的避讳。

“快....”湘凝转身向竹缘,惚生了顾忌般吞止住催促。

湘凝回走接提起水壶来,竹缘撒娇赖罢在栏杆上。

它们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今晚你不许用热水洗漱了。”湘凝佯怒道,像温厚长辈的宠诫。

竹缘则晃了晃头,成了个恃宠而骄的乖张小儿,她的脸上甚至现出一丝庆幸。

这突如其来的惩罚调转了某些东西,使得彼此皆尊贵甚至高尚起来。这骤然营厚的亲近氛围像一剂药,消弭了那一种或者两种顾忌罢了。即便是能掩盖住也好。

她们常是共用一壶的。只是竹缘热水的时候很少,她时常躺在床上玩手机到自然睡去,并未有其他人那般固定的晚漱程序。我莫名地忆辨着每次将这暖壶提回寝室的人。

“我来帮你提吧。”我嘻嘻簇笑着伸臂去。我总会觉得如若不这样便是罪过,会被某种东西逼迫进极为可怖的慌乱境地。

“没事儿。”湘凝只是递来了感念的笑意。

竹缘上几步提前撑推开楼梯间的门,轴叶扭出一种介于滑畅与刺耳间的奇怪声调。像裂帛,像未憋住的屁,像破了音的挣扎,像某幅画作线条里的惊恐。

我一时迷困。

我很想到哪儿透透气,倏地想起那天台来,甚至觉得它本就在楼顶上。

“我去六楼一趟,琪哥刚打电话来。”我说,那种笑呵呵的请示语气当真有些莫名其妙。

这倏然撞来的理由道像是个新颁条例,名正言顺地将人在炼狱中释放了。

竹缘紧随拐进走廊里,数字“5”像把镰刀吊坠在仍在微颤的铁门框楣上,它们那咧嘴坏笑着似乎试图割断什么。我并未理会,执拗却也悠然的继续往上走。

那些插嵌到六层楼梯转台右侧的U形钢筋密密麻麻的,像只僵硬的蜈蚣。我尚不甘心,仍遂它们观望去——尽头处的洞口被绣机斑斑的铁板封的死死的。

窗户开着,寝室里似乎亮了些。

楚凡没在床上。

伶禾正将干净的蓝格床单抛展到裸褥垫上,她单膝撑上床缘,前倾上身娴熟地沿粗疏织纹将它们扑捋贴合,随之赶撵出一阵阵皂粉的香味。

“回来了。”她转头见我道,她的手掌与浆的有些硬的棉布的摩挲出轻沙声,它们很像下巴颏顽皮磨蹭在被家人拉曳的高高的被角。

“嗯,嗯嗯。”那孩子两手搭握着厚实的棉被边沿与门口关灯的人笑说晚安。

几个月来,它们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接纳。像从地漏里渗下的几滴清水。

我摘下书包欢悦地窜附到梯架,翻身骨碌到床间。

木门外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甚至只是种促狭着无尽讪意的气围,我下意识的往墙边拘了拘,像躲避策马过市军匪的小民。

楚凡携莫利走了进来,她们正因共同看过的电影里的情节说笑着,那像是走向自己领域后的肆意开怀,却因过犹不及的放任而露出某种刻意来。

她像位投鼠忌器的对抗者,正为自觉颇有胜利意义的某种持平沾沾自喜。这只与寻常顽趣相关的笑只被当成奏效却又无辜的炫耀。

她迅速往湘凝处瞄了一眼。

后者仍侧躺在枕头上,若无其事的塞上了耳机。

在我未来的那几分钟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我将手叠垫到脑后饶有兴致的揣量起来。她们之间的龃龉像荒野中的蜡头,藏落在那些若鱼鳞般整密的落叶堆里。那会让每个偶然捡到它们的小孩庆幸不已。她划一只火柴燃起它们,安心地在光亮中待上一会儿。

久而久之,这成了阴晦暮色中的孩子们为之欢喜的事情,理所当然地会在无尽荒野中行走的时候期盼它们。

“你们班的小品咋样了?”伶禾走近我床沿来问道。

“应该是刚想好剧本思路。”我回了回神随口应道。

“是这样,咱们寝室想出一个小品,想让你帮演一个角色呢。”伶禾的语气像个初次演说重要提案的实习生,那是种倏地被框架到正式角色里的蹩脚而可爱的严肃。

她在掩藏某种局促,它们时常出现在她以“来自对面寝室的团支书”身份去另一间寝室沟通问题的时候。近乎于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有失公允的善良交涉者的怯懦,某种莫须有的惭愧。

“嗯嗯,没问题啊。反正我没什么事情忙。”我答应道,不想让她继续那些令之陷入为难境地的解释。

无论那是否有失公允,我都愿意做。

“就是《天下无贼》里的范伟的角色。”伶禾与我说道,艰难而小心翼翼,她向上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歉意。

寝室骤然安静下来。

我隐约明白了湘凝与楚凡之间那不动声色的敌意的来源——对这个丑角的抵御权的争夺,某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僵持。

“嗯嗯。”我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这是伶禾作为班干部想出的折衷之策,还是与之亲近的身边人的建议。可无论怎样,劫匪的所谓丑态到底较虞美人磊落些。

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出演这个角色,或者她们也是。

“交代吧,我们可是知道了的。”楚凡神秘兮兮道,那是种极度友善化的娇嗔。这大概是才刚那份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顺遂换来的。

我知道莫利今天一定会与她说这件事情。

“上午的排球赛输掉了。”我丧气道,这样的乖凄通常会是一针颇为奏效的镇定剂。

“不要避重就轻啊。”她的语气显然更亲昵了,对乞怜俘虏的宽仁大度会将她递送至某种和缓从容的优越中,某种令自己也为之叹服虚幻甚至滑稽的崇高感。这于我无疑是最安全的

“裘荣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啊,就是,在一起了嘛。”我羞涩道,用添加剂勾兑出一瓮醇美的樱桃酒来。

她嘴角勾起一丝得意来,倒不知是因为某种驯化的成功,还是只因为被驯化物品不自知的堕落与身处自认幸福的不堪中的可悲带来的快意。

这些被那崇高的空中楼阁所不允的东西像只凶猛的兽,它会猝不及防地将人扑入无休无止的懊恼中,而某种形式的欺伪便成了最是为廉价的救赎。

“好好处啊,你们可是咱寝室的第一对儿呢。”她侃笑道,对这样“第一对儿”的不屑反而成就出某种真挚来。

“咱寝室的第一对儿啊。”她喃喃重复,眼睛里掠过某种遥远而确切的憧憬。

她刹那间温柔下来。

“裘荣做社团的能力蛮不错的。”她与我说道,那是再没了嘲讽的温暖的礼貌,是有别于“胜利者的真挚”的平等相待。

傍晚的悠悠云色漫散在对面楼体的玻璃中,那间屋子里的女孩正乐此不疲地试编着最新的发式,拉着行李箱的女孩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忙放下梳子与之相握。

风拂转了窗扇,玻璃上的光影便转瞬消融了,光亮再度杂乱成了最寻常的模样。

秦末的美人依偎在霸王身边。

雪彤的靛青汉服的叠领上散绣着三两朵雪色梨花,她接下张跃饮过的青铜酒樽劝笑了几句,曳地长纱如月影晨霞影绰缀簇。

这才是虞姬啊,我盘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望叹着。

“哦,羽哥哥。”雪彤为这句必须拿腔作调故做深情的台词上几番蹲笑在地上,她说编剧这整人不偿命的奇怪心思实在可恨,而这玩笑式的嗔怒则着实醉人。

“我的儿,你娶回的这是啥咧,让为娘好生瞧看。”岚岚拍着大腿向前探颈惊呼着,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顶着一头劣质花白假发,费力地将金色边眼睛挤固在眼眶中。这个操着原汁原味山西方言的底层恶婆婆设定大概是整个小品中最核心的包袱。

“严肃严肃啊。”赵鹏将剧本卷了卷敲在桌面上,最为主要策划人他需得镇住那些笑的花枝乱颤不同体统的场务人员,可那笑却在其奋力皱起的眉间崩了出来,拉扭出与走路顺拐式的滑稽来。

“羽儿他爹,快把马甲脱下来给导演穿上。”承莱一脸严肃道,却又如面瘫患者的神经失控一般勾挑起右侧的眉毛。时间与岚岚被精妙地安排成老两口儿早就是排练场每日必侃的话题了。

我隔着几排桌椅兀自笑个不停。

裘荣走了过来。

他的黑色外套上沾了很多粉笔沫,那些霜样的白色斑迹很像被化学溶液显现出的凌乱指纹,我蹙眉将视线移避开了。

光线的缘故,隔着的桌椅排数倏地推减了般。

挂在旁侧把手上的链锁摇撞在门上发出轻灵的声音,我莫名生出一丝惊恐,竟想夺门逃离那场倏忽近了的笑闹。

“好玩吧,这帮人太能出彩了。”他笑道,那种僵硬的语气倒像是在试图缓解什么。

“嗯,是啊。”我回了回神应,

他并没提自己未能携女友出演的缘由,像是完全忘了。或者那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雪彤那句羽哥哥最是逗笑。”我看着教室前继续着的排练闲议道。

“羽哥哥。”他以某种微妙的速度重复道,若有所思的看向我,拿捏出某种邪魅的眼神来。

因为盘坐在桌上,我实在不能如雪彤那样蹲笑下去。甚至为了完成自己某种不怀好意的迎合,我并未展露出任何顽象,只以自觉最惹人遐思的神态掠过他的眼睛,做出令人作呕的娇羞来。

“说来你也是宇哥哥嘛。”

我轻轻垂下眼帘,在柔情和意的掩饰下享受起某种欺凌带来的快感。

讲台上饰演得了痨症兵士的同学嘴上涂了厚厚的遮瑕霜,以此凸显出惨白的气色,他跛足走往被临时靠在黑板粉笔槽上的道具镜前,吃惊自己竟已病入膏肓了。

那些稀松的场间嬉笑一时顿住,像唱针卡别在损刮了的唱片上深硬划痕里。

“快起来了,你要睡死啦!”

楚凡声音像刀片磨割在撒着细沙的玻璃上。那些时常窜于在舌下,眼中甚至喘息间的戏谑此时正伏于这尖利下,它们像伺机恶作剧的孩子。

它们像一群在白骨化头颅的窟窍中游觅的老鼠。

我惊悸而起。

“起来啦,排练小品啊。”她叫嚷道,那东西正藏在她半笑的内眦里。我知道自己并未逃离开那儿,某种近乎轻蔑的东西像无穷无尽的毒瘴萦漫在山谷中,使人迷陷在耻辱中直至那些挣扎着试图自救的肢体溃烂掉,从而再酵了新的毒瘴来。

即便那莫名的孤立被解除了。

“这就起来喽。”

我抹了抹前额的汗珠娴熟地填进了那角色的站位上,笑嘻嘻地听她们商讨剧本的走向。

莫利手中的纸团抛出一道完美的函数线,每一瞬间的坐标都在变化着,没人预料得到。在它出乎意料的回弹于某处的霎那,莫利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奇妙的直线,那些勉强遵守秩序的点中蠢蠢欲动着无数只老鼠——对戏者的背上那层东西竟已厚到如此地步。

由高到低砸向剧中人物的物什本已引起了扮演者的强烈不适,那群老鼠便直接将某段紧绷着的红色回路线咬断了。

“你敢不敢再扔的高些。”竹缘笑了,解释说这样更能还原情节。那些因来回走位渗出的汗珠三五并一着拢淌到她的眉毛间,像汽车挡风玻璃上被逆拂着缓缓蠕动的水虫。

“哦,你的身高,也是强人所难了。”竹缘拍了拍那南方女孩的头怜悯道,丝丝云淡风轻掠过她微蹙的眉头。水虫借此化出的甘霖般的东西侵浸到某片枯涸的地方,它们若毒品般在我的身体里激起迅猛的愉悦来。

我垂眼微笑。

它们像无数双雷厉甚至残暴的小手一举将那脓疡的癣皮掀扯去,一并那些根本来不及生愈的血糜也随之撕缀去了。渗触在那巨大空洞中的清凉却倏的化出无穷尽的恐慌。

像是股模糊的感应——那儿终究成了某种贪婪的虫蛊最安乐的地方。

只是那都阻止不了自己享受甚至愈发渴望它们。

“别闹了,你们看这个场景转换提示板的颜色行不行了。”伶禾说道。

我一时对那个试图撤走餐盘的人生出入髓的恨意。

伶禾也避免不了的恨意。

“我说你有没有审美,姹紫嫣红土不土啊”竹缘冷笑道。

窗台上暖壶盖等杂物映在两扇窗户间那片打不开的大玻璃上,那些线条凌厉,彼此勾叠折撞起来,像一幅山狰岩狞的地形图。那中间人影飘忽,竟如同鬼魅般。

我乖巧站在原处,怯生生地低下头等待着

那本展在桌上的蓝色文件夹里有一整张的社联通讯表格,那上面的人名有很多被圈画了起来,并有三两不一的文字挂缀在不同的电话号码后面。

楚凡向来都井井有条的。

她洗漱回来,见到一时被忘在那儿的东西微蹙起眉头,剑步走过去顺势将其放到自己床上去。

“快点儿哎,要迟到了。”楚凡催促竹缘,她嗔笑的语调中多少有几分类似试探的东西。

“这儿还有半集呢,在哪个教室开?”竹缘赖赖地坐起身来,眼睛仍定盯在横举的手机幕上。

“哎,这会那会的,天天都是会。”竹缘虽是抱怨,整个人却似沉浸在某种被人记挂的优渥中。

“赶紧吧,这次可是由你们书画社牵头的啊,去晚了可不好。”楚凡为之着想道。

她们时常会以各种方式展示彼此间的所谓亲厚,似乎能在那儿或者只是一旁人的目光里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我对她们这似与人炫耀,又似与己安慰的举动感到困惑。

“群里说一会儿训练呢,你”莫利匆匆推门进来,见竹缘并未离开后便收敛了大半的喧嚣,她命令式的语调像切断了的燃油机般渐渐熄了去,像生生憋回去的屁。

竹缘闻声瞥了她一眼,背上彩绘着漫画人物的书包与楚凡前后走了出去。

“你收拾完了没?”莫利不耐烦道,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像个恼羞成怒的怨妇。

斜衬在窗外的树枝上落了三两麻雀,它们的啁啾声透过厚厚的玻璃竟也轻灵悦耳了。我并未理会,姑且找了最合宜的位置驻立观赏起来。

当真是晴朗的一天。

“我和你们一起下去吧。”湘凝下了床梯,大概是怕耽搁太久的缘故,她将如瀑长发用丝绸发带系拢成优雅的低马尾的动作稍有仓促。

“你去上自习吗?”莫利搭讪,近乎于讨好的笑道。我想起她过失将门推撞到我肘臂上时的眼神来。某种如出一辙的压抑式怯懦却也是可怜至极的。

她尚不知道湘凝要加入排球队的事情。

贤臣学长像个所向披靡的勇士般纵身高跃起来。

“哎呦呦,太丢人了。”他转瞬瘫坐在地上,不住的单手拍击地面哭号自己的一世英名。由于对我传球落点的判断失误,那飞来的球恶作剧般填滞到了他双脚弹离得位子上。他便如一个初入戏团练习球上平衡的小熊,几番趔趄挣扎后终于仰滑坐了下去。

我忙着伸手去拉扶他,深表歉意的喷笑出来。

“这熊孩子,看把你臣哥坑的。”旭哥扬手拂划拍过我的头顶。

湘凝在水吧那方款款而来,干净漂亮的样子犹如阳光下新吐了嫩芽的花树。她将水分递给大家后抱腿坐到了枯枝影绰出荫凉中,她笑接过莫利帮其拧开的水瓶,濡润了小口,阳光透过微晃的纯净水,流闪出碎水晶般的莹莹。

“嘿嘿,兄弟们。”琪哥在远隔了半个操场的看台旁侧欢呼着,她张开双臂,像只憨萌的老鹰俯冲过来。

她单手撑落在贤臣学长的右肩上,借力飞跃过来,顺势将我和边帅揽进臂弯里。

“没有落选。”琪哥说道,那是种内敛着“放心”这般温暖交付的语气,氤氲着某种柔缓的乖巧。

旭哥正站在边帅那侧的球网旁边。

社联的副主席换届选举会上的形势颇为惊险,琪哥仅以两票的优势胜了另外那个有资格竞选的女生,而领导层最多只留一个女生的事情早就是组织内部人尽皆知的传统。

琪哥靠在球网撑杆上,将腿全然放平悠闲地坐在地上,她有一没一地说起那些惊险的细节,像个赢了玩具的孩子为此暗幸欢喜的自言自语。散会的人陆续途经排球场往寝室楼方向去,许多新晋的理事不时殷勤地走过来打招呼。

当一个穿墨绿色波点上衣的女生拐过看台的时候,琪哥突然往旭哥身后挪了挪,显得颇为不安。我下意识地歪过肩膀去挡尚留白着的缝隙,即便不知道琪哥闪躲的缘由。

每个闪躲都应该被掩护的啊。

“就是她啊。”旭哥侧头向身后的人道。

“是了。”琪哥坐回原处,挑皱出抬头纹的样子稍显沮丧。

“你打败了人家,你还藏起来了。”旭哥定是知道缘由的,却扭头顽趣道。

“莫名其妙的惭愧,倒像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啊。”琪哥费解道,自嘲地撸了撸自己的后脑勺。

楚凡的声音像一根根细竹棍抽甩在空气里,那不知要落在何处的“咻咻咻”的鞭挞带来的恐惧着实能将人逼疯了啊。

她与两个学长并肩走步交谈,不时露出围栏式的笑容来,那规整而里外分明的表情完美契合于所有她想表现出的情绪。

竹缘被稍稍落在后面,那种似乎是由楚凡刻意保持着的距离很是微妙。大概是身体的缘故,竹缘跟不上他们,也没人愿意停下来等她。竹缘姑且颓丧出一副不屑一顾的高傲,愈发慢遁下来。

“快点儿。”楚凡会在某个时刻回过头去,如新手妈妈呼唤蹒跚学步的幼孩,那样的耐心和温柔实在令人动容啊。

竹缘忙不迭地跟上去,笑嘻嘻地沉浸在那样的宠爱中。大概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什么鬼东西促使她迅速扒拉开某种真实情绪而乐呵呵的迎合上去。

这便是它的诡异之处了。

“嘿,我说安琪怎么跑地这么快呢。”

他们走过排球场的时候,楚凡紧靠的那个学长席地盘坐了下来,他伸手拨笼来贤臣学长肘下的排球差朝旭哥投去。

“你这儿,够潇洒的啊。”旭哥接住排球,伸脚踹了踹那学长的膝盖,饶有意味的往他身后瞥了瞥。

“正经的,我那高数还在那儿挂着呢啊。”那学长蹙出八字眉痛苦地栽到贤臣学长的肩膀上。

楚凡愣了一下,似乎并未意料到自己刚刚熟络些的副主席是旭哥上铺屡屡共患难的学渣兄弟,她闪皱却又被勒令平展的眉间圈禁着某种阴邃的懊恼。

她不得不礼貌地与“仗着有些资历便嚣张的东西”打招呼,程序化地上缴一些新晋成员的乖巧。她站在那儿,试图调整身体的姿势到不着痕迹的高傲状态,就像拿捏刚刚与竹缘的距离那样。

只是在某些东西的干扰下,她娴熟的技能竟也像遭了强磁的电音般骤然紊乱,歇斯底里出如某只濒死的手用指甲挠墙样的凄厉。紧绷起的优雅,移错成压抑的敌视,滑坠出浑浊的倔强,扭曲成逼迫式的唯诺讨好,最后竟僵化失衡如丧尸一般了。

某种近乎惊恐的局促将那些原本灵活的关节瞬间锁轧住,像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在被重型货车拦腰撞击的瞬间死死卡定在那儿。电火烧灼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陨灭成一丝焦臭的腥腐味儿残剩在黑暗中。

她窒息了。

“琪哥。”竹缘跟上来与琪哥打招呼,她像个偶遇了出口的煤炭工人般豁然吐气,连声调也如秋日晴空般高朗起来,

楚凡如薅住救命稻草般挽上了竹缘的胳膊,她甚至来不及察觉竹缘因快步跟随他们而急促的喘息里此时环萦着的某种不露声色的侥悦。

“竹缘,帮我把外套捎回寝室好不,床上的巧克力给你吃。”湘凝温和道,跑上前去将西瓜红的纯棉外套送给竹缘,她的背影像一只灵巧的小鹿。

“那就勉强答应你了。”竹缘逗趣得意道,就势将那条胳膊抽离开了。

香芹的爽朗与百合的绵甜在口齿间缠绵出一股奇陌的馥郁来,倒像是被细雨润湿的白槐花蕊的味道。食堂旁侧的树林甬道上映回耀眼的秋阳,几片亮黄的银杏叶缀在枯朽的杂叶堆上如碎金一般,我捡起一柄别在耳上,心生欢喜。

寝室楼下的晾衣绳上展着三两在从盛夏撤下来的蚊帐,它们在风中斜出漂亮的层次来,缘尾处的纱网间尚络着剔透的水膜,如鱼儿吐出的七彩泡泡藏躲闪烁着。

“嘿,小心啊。”

我闻声抬头去。

那只杏色的公仔实打实的坐在了我的前额上,幸而它轻巧柔软若棉团一般。我忙蹲下身去寻捡,生怕它滚落到刚路过的一个盘口大的小水洼里。

“你没事儿吧。”湘凝的上身伏探出窗口笑询道,语气中带着溺在宠爱中的人特有的娇稚,她眼角弯垂出樱花瓣缘的弧度。

冷雪瑞站在石阶边缘,将那只小熊朝湘凝举晃着。他仰面向伏探在窗口的女孩笑,侧脸的酒窝里旋酿着明澈的香槟色。

“没事,没事。”我见到它身上那般干净,喃喃痴笑起来。

“等一下,帮我把这个捎带给你下铺那个人去。”莫利黑溜溜的小脑袋在湘凝扬搭在窗阀的臂弯下涌蹭出来,她像一只初次探头出巢穴边缘的云雀,本就小巧的身量在这份乖莽下显得愈发可爱起来。

她话未落音便转身钻了回去,某种纯澈的期许如捉迷藏般躲在那份稚气的匆忙中。

我才掀帘入了门厅,便见到一举蹦下了最后两节楼梯的莫利,她来不及与我招呼,欢悦着径直往外面跑去,手上的碎石糖果随之在玻璃罐中发出当啷清脆的声音,像溜来小溪中玩闹的星星随滑淌在清凉的水中,微微颠簸在水底的鹅卵石上。

湘凝忘乎所以的追逐在后面,她迈跃过楼梯门下的框缘,那漆白的铁架竟瞬间如奶油般融化去了。她忘记了天鹅的优雅,丢掉熟虑来的从容,像一只小马驹欢脱在熏风喃喃的草原上。

我不由得靠近她,抬手与之招呼的时候竟无半分犹豫了。

地板上传来雨花石相碰的节奏,就像光着的脚丫踩在沙滩上,在于那儿汪下的海中划起水来。

我站在那儿回头,舍不得将目光从她们身上挪移开。

那是什么东西,又是怎样的快乐呢。

我推门进到寝室的时候,歪在床上的楚凡下意识地抬了抬肩膀,她探头越过挡住视线的床栏,带着某种趴在墙头上窥探邻家琐事的妇人式的推就徘徊。

“是你啊。”她舒了口气,辨不得是源于松懈,还是因某种等待落空而觉得扫兴。

“刚刚被砸的不轻吧。”她讪笑道,姑且坐起身来。这是她惯常使用的某种旨于分割的诱导语调——像一条蛇阴晦的笑声。

大概在将上身探出床头的栏杆是能勉强看到楼下的,她总是竭尽所能地去看到任何地方发生的事。

“是呢,吓了我一跳。”我顺承道,做出憨傻受害者的无辜抱怨来。

“人家关系好,床上的东西都送来送去的。”那话像是淋上了发酵了许久的柠檬汁,腐溃出某种令人闻之欲呕的辛辣。

“谁还顾得到你,可怜见儿的。”她哼笑道,我的事故倒成了她将某种忿忿不平大方的宣泄出来的最合宜的理由。

倘若有半分委屈,在楚凡这样大义凛然的情氛下怕是已然涕零不尽了罢。到时候却也不必分什么感动,委屈,愤怒,那些热血便会化作眼泪一股脑的涌出眼眶,甚至驱使人冲出门框要与那罪魁祸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啊。

“哎。”我叹了口气,暗自玩乐出软囊囊的受气样子。

可当它们突兀地幽旋回自己耳畔的瞬间,竟有无尽的落寞散氲了来。那只是对美好事物的羡慕,温和的担忧之类的,我对自己解释,试图不去理会某种愈演愈烈的不适感。

那似乎是与楚凡无关的东西。

不知是谁的梳子掉在了桌角下,我躬身去捡起它的时候,再度闻到了那股恼人的辛辣,它们如硫酸滴落在某个地方。

被蚀噬出的细密孔洞中随即扑袭来一阵腥臭。

我愣在桌面投下的阴域里,竟不知那腥臭是遮裹在那儿的薄膜被燃炙出的焦狞,还是渗漏自下面的万丈黑漆的了——本就是无尽腥秽栖盘着的地方。

那些圆敦敦的木齿上挂挎了几根黯淡的枯发,有的竟已然绷陷进了泛青的油泥淤垢中,,它们会缠缚的越来越紧直至将木齿勒断的吧。

我惊诧不已,下意识将它抛扔掉,忙背身往床梯上去了。

晴空碧透,云纱如浸在纯净水中的碎冰般影绰着疏沥的白,它们飘忽游走,倒像是被人们熙攘语声携出的微弱气流散敛往复着。

“哎呦,夫唱妇随了啊。”楚凡说着探身将前侧的座椅拉过来给我,亲熟到连示意我坐下的眼神都省略了去。

我回了回神,眼睛倏地陷入了一整片牛奶白。

大概是仰头盯注了天空太久的缘故。朗耀的光亮竟是这般虚幻甚至危险的东西。

“你来给我们做苦工啦?”竹缘闻声瞥来一眼,随口询问,倒也算打了招呼。

她穿着明黄色的碎花套装仰靠在长桌那端的白色塑料椅上,倒像是个在海边度假的贵妇。单腿微微弯搭在另一条伸支出的腿上,粗壮的脚踝也只勉强别到了小腿肚,这大概是她能翘成的最贴切的二郎腿了。

不时有提着饭食的学生驻足观望,有对活动感兴趣的便走上前来细致询问起来。食堂前侧的平台是活动宣传招募选手的必争之地。

“对对对,在这儿写上电话号码就行了。”竹缘热情道,耐心地点着登记表上的密格,手指按压这将其转到来者最方便写字的位置上。招待完成后,竹缘伏在桌上反复核对表格上的报名人数,像个初次当选了课代表的小学生清点着每日的作业本,那是种纯粹饱满的喜不自胜。

竹缘似是才刚意识到旁人的存在,她骤而将那本子甩撇开,慌里慌张地左右顾盼了几眼,装出不屑关心的样子仰靠回座椅上。那种忙于藏掖的窘迫可爱极了。

“主楼三楼314室,周六,不对,是周日吧?”楚凡旁侧的男生草草敷应着前来问询的人,他双手拉拽着手机两侧,俨然沉浸在游戏中无暇顾及他们。

“是吧,唉,我说你能不能敬业点儿。”楚凡趣侃道起来,前来问询的几个女孩察觉到自己似是沦为了他们笑闹的由头后,彼此对视一眼便面露愠色地离开了。

“这可是我们寝室的人嘞,离远点儿。”楚凡玩笑道,做势推开站在椅子旁边的裘荣后将我的手臂拉揽过去。

“哎呦,把你厉害的。”裘荣倒吸了口气,这是他常用在一些场合的调子,毕竟这惊异式的长喘是他自觉最能引起旁观者注意的了。

这哮喘患者生死挣扎般的声音让人心生出无尽凌迫,辱虐甚至杀戮的欲望,如同某种境况下极度淫秽的呻吟。

“咋的,我们可是娘家人,不服啊。”楚凡仰脸向裘荣得意道,那是种邀宠式的刁蛮。她初始只是想借我来缔结与这个或许有用的同事之间的所谓热络友好,却不经意间贪恋起某种唾手可得的优越来。

她习惯了所有肆无忌惮到已然可以剔除出意识范围的侵犯。

她享受着某场臆想来的争夺中绝对碾压的局势,就像对待屏幕上远远长于对面玩家的血格那般。

它们终究是时时陷在恐慌中的那方卑微而可怜的安全感啊。

我只嘻嘻赔笑,微低下头翻看那沓活动宣传单,扮演着沉浸在羞涩中一无所知的幸福女孩的角色,甚至以心不在焉的神情来润色被她所期待的扭捏遮掩。

“再嚣张,再嚣张。”裘荣踮起脚伸手越过我的椅子够到楚凡头顶上侧,他做出薅拉挑衅者辫子的势样来。

楚凡笑骂着躲闪开了。

他们自我成全着,也顺带麻痹了对方的战栗。只是这近乎于调情的笑闹未免劳苦,劳苦到这场喧嚣还未落音,他们便要再去营构那些能驱缓那些惶惑的东西。像个凄楚的拾荒人,无休无止地寻觅那些廉价的顶药,他们害怕那短促的药效渐渐消褪时的空虚感,却又不得不在这样的苦楚中循环往复。

我觉出一阵悲戚来。

“招募的怎么样了?

有男生走到排桌前拿起一叠报名表问道,他的暗蓝色小西装的袖口上散出幽淡的木香,一截铂色领带夹微露出襟弧,我似是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装束。

“啊,有不少人报了名了呢。”竹缘张皇着站起身簇笑道,双臂下意识的夹在双侧,恭谨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稍稍回神的时候,桌子这侧的人们已然如出一辙地欠起身,严谨热情地应承那男孩随口问到的大小事情。他们站做一排,倏而像了训练有方的顶级仪仗队的派势。

“竹缘,把刚刚那沓报名表递给我,把男女生分开登记,到时候分组的时候更方便了。”楚凡认真道,微微皱起的眉心像是昭示着自己对这份工作是多么严肃重视。

“啊,对啊,那样与下一环节衔接的时候会流畅的多,也省时间了”裘荣点了点头,那缓慢的频率就像是深思熟虑后的认可。

食堂的学生脸上挂满了笑意,他们不时瞥几眼到这招募点来,像是种饶有意味的嘉许。那排人专注的投入在工作中,连主席走开了也不知道似的。

湘凝驻足在了矮树篱旁,在莫利想提前拐过来与楚凡招呼的时候。那种本能式的疏离中隐约着极其微妙的东西,像微微缺氧的血液淤郁缓滞出的不着痕迹的酸胀感。

一如她对她的。

“快过来啊。”莫利不解,转身笑促道。

湘凝不得不走过来。

在她看见刚才被来往人们遮住了的竹缘的瞬间,白皙肤容上紧绷的肌理倏而舒绽开来。她如释重负地将转了几度角往那儿走去,随手拿起那叠报名表翻看起来。

她们不再势单力孤了。

“哎呦,竟然不等我擅自吃饭!”竹缘笑闹起来,那种扬眉吐气式的语声里露出某种急切来,像是被压抑过久的东西往稍见光亮的孔洞中一股脑地涌挤。

这便是同伴的全部意义

它们不过是迸出药品泵阀的喷雾剂,能迅速缓解哮喘病人般的窒息感罢了

“既然来了,不如给我们凑个人数呗。”裘荣走上前去玩笑道。

“拒绝。”湘凝佯怒着别过身。

大概是急需这友善式的调笑搭讪,湘凝展露出近乎于做作的淘气来——收放自如的乖巧。她试图以此争夺某种了无用处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它们藏匿在人群中,像一份定额了的珠宝光泽,注定了此消彼长。

“还拒绝?”裘荣故伎重施,伸手到这可爱姑娘的头顶上方弹了一下。

食堂后厨的排风口处吹来酵腐了的油烟味,我忙掩住了鼻子。

“啊!”湘凝惊咋着抱起头,躲到竹缘身后围转着她跑逃起来,某种极其娴熟的笨拙愈发显出她拂柳般的柔弱来。

我并未觉出惊诧来,甚至觉得这比楚凡时时翻起的眼白还要理所应当,即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

我恍然了某种犹豫的源头——不堪一击的美好,甚至本就是轻而便被抽筋扒皮地面目全非了的伪装。

那些无法维系的脆弱和终究苍残的徒劳。

食堂旁侧的园圃里一片萧条,墙缘处五六株生着鹅黄盘枝的观赏树的细叶渐见纷落,朝阳的几半侧树冠竟也斑驳了三三两两萎颓的枯褐色来。

讲师写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表达式的时候粉笔断了,她随手扔下回身取了根新的写完后半部分。我翻开教材,想看好等式两端的具体符号。大概是这三两个月用眼过于频繁,近视度数又涨了不少。

页码似乎是断开的。

我来回翻找着,纸张弹挺出新脆的声音。

教材缺失了大半个章节的内容。

“怎么了?”楚凡稍稍探头过来。

我坐在她与湘凝之间,当湘凝随竹缘坐在莫利提前占的一排六坐的最里侧的时候,她便稍错到我身后,顺示我到这个与黑板视野最好的位置上。

“竟然是本儿缺页的呢。”我摸了摸脑勺自嘲道。

“这批书也真是啊。”楚凡同情道,那是如长者击打着绊倒幼儿的阶坎那般的哄慰语气。甚至有提点伶禾小心对面竞争者时候的真挚渗在其中。

她将自己的教材铺展到临近我的区域上。

我回了回神儿,忙将上身扭倾过去,小心翼翼地承住它们。

竹缘闻声瞥过来一眼,她大概又会扔来一句“衰货”之类的话了。她并未言语,只不经意地去与湘凝对视,她饶有意味的眼神与湘凝淡漠的回看中皆默契着某种唾蔑。

画在黑板中间的函数图像上被标了许多叉点,像一束兜叠回盘的荆棘。讲师戳划好最后一个已知坐标,便双手撑搭着讲台在座位席上寻顾起解开它们的人选来。

“最左侧穿白色上衣的男生。”讲师点道。

“嘿!”伶禾笑用手肘触了触楚凡的腰肋。

“做什么。烦人。”楚凡嗔道,将脸别开。她柔媚浅笑的样子像一株初绽在曦露间的含羞草。

我听到如陶坯裂出细纹般美妙声音,忙低头看去。奶黄色的地砖渐渐剥脱滑散往四处,露出中世纪风调的砖石路面来,白色的裙摆如雨后的藤蔓般覆住楚凡的膝盖,脚踝,随即优雅的竟拖到那光洁实朴的路石了。

“水平方向ρ=a(1-cosθ)”

“垂直方向ρ=a(1-sinθ)”

那男孩的上衣后襟倏而分叉成精致的燕尾,他面向黑板缓缓在坐标系上勾画出饱满的弧度来。

“确实不错,函数在开区间连续,闭区间可导的话,那么”粉笔中的杂质在毛玻璃上划出尖锐的声音,讲师正探颈讲评起那簇严枯的等式。

黑板上的字迹碎密生硬,那儿并没有什么弧度。

梧桐叶叠落在那条笔直的方石路上,像壁炉里的火光映在布艺沙发间的暖色。阳光闪烁成疏疏落落的碎金子,坠在那些缓缓勾堆错勒出的纹角间,一时竟分不出哪儿是尚在枝上的舒展的颤影,哪儿是安然归眠了的枯叶的缘线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见到那些美丽的树。

我感到某种不知所起的脉脉,汹涌而至的悸动。如早春清凛的冰凌化在舌尖,涓涓而来的温泉淌沁入掌心,像玉兰植株上的鸟儿在洗羽转颈,像钻石在黑丝绒上嵌来的星空。

像曾现于小马驹纯澈眼膜里的雨花石激水的声音。

我奋不顾身地向它们跑去。

叶片随脚步携来的风飘颤着,它们低滑摩挲在裸露着的苍色石砖,或者掺错到另一处残涸里去,那碎裂的声音犹如秋虫寂鸣中隐没着的纤锐的哀。

我惊诧着将脚抬让到旁侧的梗石上去。

那些碎下的叶角跌堕了一瞬,便成了枯沫混落在砖石缝隙的灰尘里,竟再辨不得了。

我不由得紧紧佝起手指为这无可挽回的代价痛悔不已。

“往这边来,在别人家地盘还撒起欢来了呢。”琪哥站在篮球赛场入口的回栏里招手唤我。

赛事专用球场的围网很高,只在西北角破开了三联门大小的出入口,不时有过了界的篮球弹撞在那儿震起水波似的金属颤音来。

“磨蹭什么,总是不合群呢。”莫利转身笑斥,她语气里的肆意令人厌恶至极。

有些地方,连欢闹都是轻蔑式的。

那种含糊在友善中的恶意时常将我逼仄地慌乱不堪,最终不得不逃窜进阴晦的屋子里等待屠杀。

“那儿很好啊。”我嘻嘻道,像个一心想分享的孩子般指过去,即便我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它们,那无疑是种玷污。

“那有什么好看的,快走了。”她说。

我笑盈盈地追过去,忙不迭地呈上某种臣服式的乖巧。无忧无虑地挂上眼角的灿烂成了我对那些裸尸最后的遮蔽。

终究要留些体面的。

“别动。”湘凝轻声道,她稍靠来伸手将不知何时挂附在我衣领上的几碎杂草叶择掸了去。湘凝专注地在那儿找寻它们的瞬间,眼神一如既往的宁和。

像一泓未被惊扰过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