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谁动了祖宗的墓冢(村庄秘密之一)

被公社带走的两个人还没被放回来,村里又发生了一起使人十分恐慌的大事情——谢星三他爷的坟被人夜里盗挖了。

谢氏坟园坐落在西嘴子那片柏树林里。由于山民们对祖先的墓地留有许多禁忌,除过每年清明人们上坟祭祀,平日里很少有人去惊扰。一大早,社员谢民生给家里拾柴火时在坟园路过,偶然间发现一座墓冢周围撒落着不少新土,墓堆后边还留下一个大洞。看那土茬不像地陷造成,似乎还遗留下一些刻意掩饰的痕迹。他赶紧跑回去给村上把这件事情报告了。经大队派人初步勘察,从开挖的洞口正对着墓室这些情况来综合分析,这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惯盗或对此坟走向十分了解的人干的。

据老年人回忆,星三他爷一生积德行善,而且为人老实巴交,绝对不存在死后这么多年还会被仇人抛骨扬灰的情由。儿子德锦天生半痴、与世无争,也并无遭人暗算故意坏他陵脉的可能。看来,很有可能是有人觊觎墓主那些随葬器物,才做出这丧尽天良的事儿。

这确实是一桩怪事儿。在长稔塬,一个人穷困潦倒无有生计,宁愿上山为匪打家劫舍,也绝不操掘坟盗墓这号营生。村人坟墓被盗一事,算得上是长稔塬几十年来所出的最邪乎的事情。

栓柱立即骑上自行车给公社报了案,下午派出所就来了人。经公安人员下到墓穴里仔细勘察,墓室内楠木双层枋板被人撬开,内棺有刀剁斧劈的痕迹;陪葬器物尽数被掳走,其具体数目不详。他们在砖箍的墓室里却捡到断柄铁板斧一把,取出石膏脚印十余只。

经询问墓主亲属,谢星三一脸土灰,说他那时还小,什么也不知道。其母韦氏说,她隐约记得,由于丈夫德锦落有残障,封墓由堂弟德懋一手代劳。至于陪葬器皿,她只晓得有一把水烟袋。至于其他陪葬器物都由族人安排,她也一时说不清楚。

鉴于此事已经在当地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洽川县立即派人坐守半阁城立案侦破。公安人员进村后,一不开会、二不动员,只安排了耳目监视半阁城的出村人等。几天几夜过去了,除逮住几个卖吃食和倒腾估衣的人外,其他依然一无所获。

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公安局刘玉清副局长。此人年岁虽然不大,却是个老革命了。解放前,此人和谢佑普曾经受同一个“澄黄支部”领导,两人有着很好的交情。后来,解放战争中他被扩充到了西野,洽川解放后被组织安排就地担任了县公安局“肃反小组”组长。不久,朝鲜战争爆发,赴朝部队亟需大量军官,这个人二次参军后,被任命为一个步兵团政治处的保卫股长。十分凑巧的是,在朝鲜他居然又和分到该步兵团的“新兵蛋子”高运喜这个小老乡相识了。

由于这几天他在省上参加了一个技术培训班,专案组进村已经三天了,他才随后赶来亲自督阵。不过,一进半阁城这个十分熟悉的村庄,他立即就想到谢佑普和高运喜这两个人来。

高运喜被召见后,面对当年的老首长时真是百感交集,他不得不说出老村长还在公社看押的实情。听到这里,刘玉清立即写了个字条,让人坐着他的吉普车送到公社,责令公社把人先放回来。他的理由也很充足,谢佑普这个老党员在基层工作时间较长,有关盗墓案件的侦破急需聘请这个人做一段时间“民俗指导”。

天刚近午,老爷子和高子升便无事一般坐着公安局的小汽车回村了。说来,事情也十分凑巧。刘玉清和佑普爷一见面还没来得及拉呱,正好碰见派出所那几个人给县上来人移交物证。佑普爷无意中看见那把包了白布的斧子,随口就搭了一句:“慢着,这好像是德懋家的斧头喀!”

原来,前年放树烧炭那阵子,村上苦于没有一把能放大树的板斧,幸好遇上沟沿豁的铁匠赵大银在村里转乡打铁,佑普爷也不管造那么大的物业以后有多大用处,让铁匠给自家打了一把河南人经常使用的这种宽刃的大板斧。村上有个人叫谢德懋,是个爱仿别人样子的南山猴儿。他看见这种能安长把的大板斧劈柴火绝对好使,便也请铁匠给家里打了一把。

此案一下子便有了线索,公安上立即派人去传谢德懋。

却说,谢德懋那阵子正吼着“乱弹桄桄”在坡上给食堂挖柴,被人传到大队后,当他看到三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已经表情严肃地在贡桌前坐了一溜儿,前边只给他放着一把破凳子,心里先七上八下地打开了小鼓。

那位刘副局长在谢德懋进门后,就一直铁青着脸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天没说一句话。谢德懋进门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却一直思谋着这个公安那一双眼睛咋像个刀子?直看得人脊背上一阵阵发痒,后脖子里像有一群毛毛虫在衣服里游走。

看着一直傻站着的谢德懋已经有点胆怯了,刘玉清突然喝了一句:“谢德懋!”

谢德懋只在戏上看见过那些喊人过堂的场面,猛然听到这声有别于戏文台词的断喝,吓得他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就坐在了凳子上。谁知道,他那屁股只挨到了凳子一点边儿,浑身瘫下去时用力过猛,不小心压翻了凳子,一尻子蹲了个仰八叉。加之,人他这阵也饥肠辘辘,这重重地一摔,趴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先缓不过神来。

刘玉清立即又威严地喝道:“站起来!”谢德懋慌忙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就这么坐下去站起来,足足被折腾了十来个回合。

谢德懋一看,这样被人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也不是个事情,便战战兢兢地向面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公安祈求道:“公安同志,要盘问啥你就开始盘问吧,再别,别,我这个人害痔疮……哩。”

刘玉清也估摸是火候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字句中却透着冰冷地问:“你知道这是啥地方?”

谢德懋一听,觉得面前这个审问自己的人敢情有点毛病?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祠堂喀。”

刘玉清在以往审案中根本没遇到过案犯会这么回答公安的盘问,立即就火气中烧地呵斥了对方一句:“放屁!”

德懋站在那儿却一时摸不着头脑,更不知从何说起。见几个公安一起盯着自己,几乎容不得过多思考,他只好可怜巴巴地开口应承说:“这,这不是祠堂,那会是啥地界……哦,对对,这是大队部么。”

刘玉清也不再和眼前这个法盲纠缠这些枝节,正色地问道:“这几天,你都在家干了些啥事情?”

德懋一听眼前这个公安把口开得这么大,便有些难为地回答他说:“好我的公安同志,你给我这么大个筛子咋让人尿得满嘛?这,这,一下子还真的让小民不好说哩!”

刘玉清给他提示了一句:“你一桩一件地说!”

谢德懋站在那儿瞪着两眼嚅嚅地问:“说啥……嘛?”

刘玉清怪怪地说:“那当然就看你的态度了。你到底是愿意大事化小呢,还是把小事闹大哩!”

谢德懋一听这话,立即就感觉到自己犯的事可能还不老小,着忙老实巴交地说:“这个,白天么,咱是一个社员么,在地里劳动哩,这有啥好说的?”

刘玉清见缝插针地说:“那,晚上都干了些啥事?”

德懋有点支吾地不愿说,刘玉清一拍桌子,吓得他一个激灵,声音也就出奇地大了点:“黑了么,搂着老婆摸摸奶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闹成个啥嘛!”

刘玉清立时就气得脸色煞白,指着他的鼻子严厉地说:“好你个谢德懋,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天知地知,你不开口就没人知道么?你听清楚了,没有十二分把握我们也不会把你叫到这里来。我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才能从轻发落!你自个儿先掂一下轻重,何去何从,由你本人选择。如果愿意合作,你就把你做的那丑事一桩一件从实招了,听清楚了没有?”

谢德懋经他这么一开导,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又给搭上了,几乎未加思索地反问人家:“你得是想问村里墓冢被人盗了那事儿么?”

刘玉清一听有了门儿,却若无其事地说:“什么盗墓的事儿?你只管说你的事儿,别想在这儿绕弯子!”

谢德懋低头一想,真他妈日怪,他们不问那事儿又想知道啥事呢?他站在那儿十分认真地思考了大半天,还是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个头脑。一想自己这么老不回答人家问话,肯定又得受严厉的呵斥,他只好硬着头皮又讨问了一句:“公安同志,你是不是能给我提个醒儿?我也好配合你们么!”

刘玉清好奇地盯了他一眼,觉得自己面前这个老狐狸倒确实有一手反盘审的经验,绕了这么大半天弯子居然还敢探听对方的虚实。从德懋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善茬儿。于是,他小着声却十分威严地继续问他:“看来你是不想说了?”

谢德懋摆出一副十分无辜的样子,气哼哼地顶了对方一句:“你这不是故意日晃人嘛?半天没问一句实在的,让人红口白牙给你说啥嘛!我又没做下杀人放火的瞎瞎事,有啥好考虑的呐!”

刘玉清立时就脸色大变,给坐在桌边做记录的两个公安递了个眼色。两个毛小伙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地抽了老东西几个耳刮子。大约也就十来下,刘玉清这才假惺惺地用手势制止了自己部下的鲁莽动作,两人也马上住了手。

谢德懋挨了一阵噼里啪啦的耳刮子,立时觉得眼睛里开初冒出的那些金星一阵儿又变成了一条条飘舞的金线,脸皮不但又疼又麻,一双眼睛此刻看见祠堂大厅的地面已经在不停地旋转,一对鼻孔里也热乎乎地流出一股酱油般黏稠的东西。开始,他以为是刚才人家那几个耳光震出了自己那时常不争气的清鼻涕,用手一抹,却发现是殷红的鼻血!他突然也不知哪里来了点胆子,大声号叫着骂了一句——“湿你妈,一群国民党!”

刘玉清一看眼前这老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嚣张,脸面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他当然明白,像这号货色你要是不动点真格儿,料他也不会明白马王爷长着三只眼睛!只见他从裤腰带上取出一把黄铜手铐,也不知在手里咋鼓捣了一下便‘咔嚓’一声把德懋反锁了起来。刚才还坐在供桌记录的两个帮手也立马前来,用一把火绳串住铐子链一甩手,绳头便准确无误地越梁而过,两人各自抓住绳头用力一扯,德懋便“鸭子倒浮水”般被悬了起来……

德懋刚刚被扯起离开地面的一刹那,那两只胳膊陡然像被扭断了似的钻心地疼,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两条腿只顾在空中乱扑腾。谁知道,他老婆给他辫的那条棉线裤带也委实太糟,经他这么一使劲,“嘣”的一声就挣断了。只见那四尺腰身的捻裆裤“刷”的一下顺着两腿哧溜溜地溜到地上,光溜溜的下半身全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时候,他再也顾不上骂人了,扯命地叫唤起来:“救命哦,共产党打死人了,妈耶——我说,好我的爷呀——我啥都给你们说哩!”

公安人员也不愿这家伙的号叫声被墙外的群众听见。两个小伙放开了手里的绳子,只听见“咕咚”一声,人便像一条死狗般脸贴地皮摔瘫在地上。看那样子,半天先喘不匀堵着心口的那一口气儿。

这时,刘玉清走到他跟前用皮鞋钩着他的下巴问:“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德懋知道这个时候看来不说不行了,气咻咻地说:“伙计,你先把我的手放开,叫人把裤子穿上嘛!我这就你们说……你们要我说啥我就说啥……”

公安人员刚给他打开手铐,德懋便用那不听使唤的手提了裤子吃力地蹬上,捡起断成两节的裤带打了个结勒好裤子,不等人家再次提问便乖乖地自动交代说:“湿他妈,日个臭女人叫老子受他妈的这么大个罪……”

刘玉清一听还有个“臭女人”,一边示意那个年轻公安认真记录,一边平静地问:“什么女人,一句一句说清楚了!”

谢德懋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诉他们说,大前年,他给生产队护秋时逮住一个偷本队大田青苞谷的一个叫刘冬花的妇女,便趁机把人家连唬带吓推倒在地……那女人开始还拼命反抗,后来,他威胁她说,要是不从,他就把这事向大队反映,让民兵们押着她在全公社敲着铜锣游街示众!女人一听,半推半就算是依了他一回……

交代完这档子丑事,他怕推脱不了自己的罪责,补充地对公安说:“那女人……人还年轻着哩,我一看人家在那边慢慢地脱光了衣服,一对儿白奶子在太阳下晾着,还没等过去搭实家伙我就……泄了喀。过了一阵,她见我再也没了动静,还央求说:‘叔,你安心歇嘎子,我等你。待你能行了,我再叫你好好日一回……好叔哩,做下这号偷人的事情真的让我去游街,以后可咋叫侄儿媳妇在村上做人呀!’说完她就哭了。我看一个女人家在那儿哭得恓惶,后来也就把她放回去了。不信的话,你去问问她本人,看我说的属实不!”

刘玉清装做兴致勃勃地听完这一切,却突然问他:“她是哪个生产队的?”

谢德懋小声说:“六队,外号叫‘酸辣子’,她男人叫狗剩……”

刘玉清嘴上说:“好,很好。”自己却慢慢地在那儿点了一支香烟,停下来也再不多问。

这个时候,谢德懋心里却不免有点七上八下起来。他委实闹不清楚,自己闹下这号丧德事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眼前这些公安人员会不会因此再寻他的后账?为了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他又战战兢兢地补充交代说:“后来,我还到过她家,闹……了两回喀……”

刘玉清根本没把他说的这些狗男狗女的事儿听进耳朵。看着他在那儿避重就轻地信口胡乱交代,知道这个家伙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就随手从桌斗里取出那把斧头,冷冷地问:“谢德懋,你别尽拿些葱胡子蒜皮的事儿胡搪塞。你看好了,这把斧头你认得不?”

看见自己家里的大板斧像变戏法似的被这个公安拿在手里,德懋立即就惊奇地问:“咦,这是我家的喀。分家时,让大儿子拿到他屋里去了。这,咋到了你们手里了?”

一听谢德懋这句一点不打绊磕的话,刘玉清不免就有点心虚起来。霎时,他脸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依然不慌不忙地问:“你儿子?他叫什么名字?”

德懋老实地说:“小名叫哲虎,大名叫星辉。年前,我才给娶了房媳妇。”提说起他那麻糜儿媳,他也立时忘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又多说了几句——“唉,好伙计哩,现在的媳妇家都翻了身了,刚过门就和他妈为吃饭闹得不可开交,过罢年,我就让他们分家另过了。有啥办法哩,家家都一样喀……”

刘玉清业已明白,自己这回八成是把人给抓错了。

俗话说,捉贼容易放贼难。这阵子,刘玉清也顾不上倾听嫌疑人诉说自己儿媳那些恶行,脑袋里马上就开始思考起来,怎样唱好这一出《捉放曹》,才是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大事情。作为一个老警察,逮错了人已经是很大失职,加之,刚才还把人家吊打了一顿……这是要是一出门就嚷嚷,自己这个副局长不免会落下惹人耻笑的把柄。突然,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只见这个他慢吞吞地又点了一支烟,故作镇静地告诫对方说:“伙计,最近呐,你们村出了个大案子,可能你心里比我们还清楚。根据群众反映,你呢,算是嫌疑之一。当然,你以前和那个女人那一档子事,也还在我们这次盘查之列。这是强奸罪你知道不?要是让我们继续落实下去的话,闹不好还真能判你老小子几年徒刑呢!下来咋办?你是想待在这儿继续考虑呢,还是先回去在自己家里考虑好了再来找我们重新交代?”

德懋一听,立即就选择了后者。

刘玉清也不难为他,依然威严十足地说:“好吧,你可以回去。给你小子十个胆子,谅你也不敢畏罪潜逃!去,回去后想起什么就立即主动来交代,听清楚了没有?”

德懋立即就讷讷地回答:“清楚了……”

接着,这个刘玉清几乎是耳提面命地继续对他交代:“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儿子都娶媳妇了,自己还在外边搞女人。你好好想想,如果这事儿让我们传出去,你这个老东西又咋个在村子里活人?”

德懋也不是傻瓜,忙不迭地说:“好伙计哩,知道知道,我不会把你们打我的事给外人学说……”完了,又十分懊悔地说,“问盗墓就问盗墓,让人胡说了一大摊。哦,对了,你们也别去向人家再打问,她男人狗剩是个生生子货,打出人命都不好喀……”

刘玉清一看面前这个货色居然给个鼻子就上脸,立即就没好气地说:“滚,出去把你自己的嘴巴管住些,这里的事情还要你多心?!”

谢德懋立即就向他哈了哈腰,讪讪地说:“好伙计哩,挨打又不是让咱当劳动模范哩,我给人说那些咸淡话没事做咧!要是再没啥事,我走了噢……”说完,他不住地揉着依然疼得钻心的手腕子,看见人家没有继续留他的意思,便悻悻地出了大队部的大门。

话说,谢德懋这头一出门,儿子哲虎后脚就被传呼到案。破案工作异乎寻常地顺利,案情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原来,村民谢星三为了得到祖坟里传说的那些陪葬品,纠集堂弟谢星辉(哲虎)盗挖了自己亲爷的坟墓。

说起村庄上这个谢星三,真可谓是一个不肖子孙。他自娘胎里一生下来,可能就没学会几样过日子的本事。他养家的办法,就是变卖祖宗留下的家当。先从卖家里的小手炉、楠木盘子、青瓷花瓶、插屏镜子那些小物件开始,后来又卖花几、茶几、饭桌、椅子乃至老娘的陪嫁被面、手镯、耳环等等,一应能变钱的东西他都敢卖。眼见家里已经让他倒腾得就剩遮风挡雨的几间老房,他委实是想不出来还能卖点啥东西换来那救命的粮食,一个人便睡倒在炕头给一家人耍开了死狗。任老娘和舅舅把好话说尽,他却装疯卖傻死活叫不起来。婆娘夜里在枕边说了他句“败家子”的话,他居然恼羞成怒,狠狠地扇了女人两个耳光。女人家哪受得了男人那气,刚刚天亮就扔下大的、抱着小的回了娘家。老娘为了息事,赶紧过小房来坐在炕边劝说着儿子,让他把媳妇哄回来。眼前家里这号摊场,咋还有心思闹那些别扭?万一女人家家的在气头上豁出去闹事,一家日子可咋往下过呀!再说,自家屋里这成分,真的让媳妇走了,以后恐怕无人再敢登门……娘俩说着说着都掉了几颗泪星。

说起星三家这个倒霉的成分,也真是令人费解。其父谢德锦生来是个半痴,娶的老婆却是山阳豪门韦家的三姑娘。德锦一生只吃不做几近废人,三姑娘却为人精细把家道操持得滴水不漏。土改定成分时,德锦那家道刚刚中兴,新盖了一院马坊,拴了两挂大铁车,其土地财产使这个家庭成为了当然的富农。日后,谢德锦这个半傻作为富农分子一样被社员揪着上过几次斗争大会,他却常常在大会开到紧要关头时,或突然莫名其妙地窃笑,或掏鼻子挖耳朵显得很不庄严。甚至,他自觉腿脚困乏了,便悠闲地坐下来脱去鞋袜歇一歇。有几回,他居然不打招呼就跳下桌子出门去解手。民兵们上去制止,还没等人家发火,他开口便骂,伸手便挠!结果,耽搁得当众尿了一裤裆不说,还闹得整个会场秩序大乱。村上也实在没办法,最后决定让三姑娘顶替了自家男人。谁知道,三姑娘站在台子上控诉了一大段在万恶的旧社会使得自己这个白皙长俊的大姑娘受尽封建礼制压榨,最终嫁给一个小痴汉的“罪恶”。接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起来,那样子好像比广大贫下中农还苦大仇深。儿子谢星三一看没辙了,他也不愿让老娘在人前丢这份脸,主动请求大队让他代父陪斗。村里一想,这好赖也是个办法。要不然,每次开斗争大会,台前还真的是凑不够四样角色。就这样,谢星三这个富农子弟自然而然地混成了个富农分子。

然而,谢星三自己给自己讨来的这份孽障差事,无形之中也给脖子上套上了一副枷锁。不说别的,那些成分好的社员还敢半夜出马挖蔓菁、倒腾粮食,他一个管制富农咋敢出去胡成精?他母亲却把这一切最终都归罪到自己炕头那个傻男人一个人身上。她经常给儿子念叨说:“这都是你大这个半痴把咱家害的!要不是他,你爷也不会盖这么气派的大房,花钱置办这么多土地和那一群骡马,闹得全村人眼里直冒血水。唉,我和一个半痴过了大半辈子图个啥?还不是盼你个奴才大了老有依靠。可眼下,房子分了,土地收了,把一家人撵着搬到马坊院里栖身。剩些坛坛罐罐,能卖的也让你这不争气的倒腾净了。唉,有一天死在炕头,你个没出息的说不定还真敢给我卷一领草席送葬入土喀……”

星三听到此处,根本不为母亲那声泪俱下的情绪所感动,顿时联想到自己亲爷死后住了楠木枋棺的事情,心里一下像出现了救星。他也没心思再倾听老娘那些有长没短的唠叨,便掀开被子跳下炕,飞快地跑到丈人家把媳妇叫了回来,两口子关在小房里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他又旁敲侧击地打问过堂叔德懋,他爷棺内到底放了多少好东西等等细节。德懋却无意中提说到,村上原来倒是有过老财东把银锞放在自己的棺材里抬出村的事情。万一遇到天灾人祸,后世子孙卖光房产后必然会想起卖地。那时候,再不孝顺的忤逆种,混到卖祖陵那个境地,也得把先人的坟迁出来。此时,必然会挖出那些金银,到时便可救一家人急。

听到这里,星三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想,不管咋样,孙子取爷财想必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于是,回到家里还真的好好地盘算了一番。开始,他倒是动员过自家媳妇,让她在上边帮着吊吊土,自己在下边取东西,起码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女人家,一听半夜三更让她去揭墓,根本就不敢应承这号事情。后来,他才想到了堂弟,便狠了狠心,在县食堂买了一斤蒸馍,偷偷地把哲虎请到家里……

公安人员押着谢星三,从他家自留地起出一个用破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里边财物有——鎏金铜火盆一只,翡翠烟嘴黄柏镂杆玉石大烟枪一柄,白铜刻花烟盘一只,大清龙洋七枚,景泰蓝线雕人物文字白铜水烟袋一把,缅甸翠玉帽顶一枚,“长宜子孙”手雕银质衔钱一枚,“永昌通宝”大铜钱二百余枚,民国陕西二分大铜板七十三枚。

据佑普爷说,星三他爷一辈子并不抽洋烟,那家具可能是上辈传下的念物,最终还是给他陪了葬。银圆是镇棺的“七星钱”,“陕西省用二分”大铜板数目也和死者年岁相吻合。至于那些硕大的厚板“永昌”铜钱,这跟渭北人从不流用各朝那些叛臣贼子的铸钱习惯有关,即便是逆贼强买强卖留下了这些货币,也大多被他们死后尽数带进了黄土。看来所盗之物,应尽在其中并未来得及变卖。按出土的东西看,星三他爷那个老吝啬鬼走时委实也没带多少好东西。

不过,这件案子却把法院难住了。孙子盗爷坟,这确实是个稀罕事。判或不判?要判又怎么判?不过,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不处理又不合适。最后,主犯谢星三“盗挖坟茔”被草草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在监狱里,他只待了四十多天就被放了。哲虎只予以当庭训诫,不再追究。所获赃物,一律充公上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