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舍娃炸了社员大会,这几天心里却老不踏实。别看这个全村出了名的烂嘴,平日里在婆娘女子面前没有他不敢说的粗话,在多人之地没有他不敢惹的是非,人却委实是个胆小的老鼠。
几天来,高运喜并没有找他说事,其他村干部见了他也不理不睬。这样一来,他自己心里倒是有些发毛了。人嘛,难免都会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时候。说实在的,那天在会上他也不是成心想跟支书闹难堪,说穿了,他这个人就是这个不值钱的脾性。骂出那些湿娘带老子的过头话,那也纯粹是想给自己队上那些能猴猴亮亮耳,多少让他们知道点他这个队长也不是平地卧的狗,谁想在头上跷过去撒尿都不去吭一声。不过,他比谁都清楚,说到底,地还是要给人家划的。闹腾归闹腾,只不过是迟划早划和咋个划的问题。当然,他更明白,高运喜在会上提醒他不像党员那句话,原本并无多少恶意。只是当着那么多群众的面,别说自己大小还是个干部,就是个一般群众也会觉得很没面子的。遇上他这号吃软不吃硬的坏脾气,当时只回了那几句话还算是轻的!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事后他却有些懊悔。他想,划地这是公社定下的事情,佑普爷这次都没有发话,自己却将一村搅和得乌烟瘴气,让高支书下不来台,怎么说都有点整过头了。
早饭那阵子,接到支部通知说明天一大早又要召开全体党员大会,看来自己再这么僵着也没自己好果子吃。他觉得这件事,还得让佑普爷捉一捉这杆秤。他更清楚,在六队的事情上,他这个生产队长充其量只是个傀儡。没有老爷子发话,凭着他一个光杆司令,最后绝对会把自己闹得里外都不是人。
夜幕初降,舍娃就偷偷钻进了佑普爷家。这时候鸡刚上架,老爷子站在院子里手里正提着鸡窝门子准备关鸡,看见影影绰绰有人进了门,等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子估摸是谁,这才顺手磕了磕门子上的鸡粪,故意打了一句不咸不淡的招呼——“咋?睡不着啦?”
舍娃也不接茬。老汉一边关鸡窝,一边又接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打搅我的。喜娃说的那些话又不是他的主意,你却抹不下你那驴脸。明摆着,这事是公社定的,你却和村上憋气,闹得一群人呜呼喧阗地瞎起哄,你看你在村上多得能?加上个二杆子要栓,你们几个说的那些闲淡话,就不是地的事儿么。”说完话,老汉进屋点着了灯,给火盆上加了些硬柴,然后旁若无人地坐上炕头抽开了他的旱烟。
舍娃坐在炕墙旁看老爷子不再吭声,这才讨教地说:“不是地的事是啥?咱队的地紧挨着沟沿豁,我要在这事上装老鳖不伸脖子,全队社员肯定要拿尻子骂我这队长哩!”
佑普爷坐在炕沿边上没动,看他在那儿说得一准儿都是他的理,这才慢吞吞地接着说:“我问问你,半阁城自古到今有多少个坟堆?谁能说清一地土坟里的死鬼姓谢还是姓高?我也说不清别的,民国手里,老蒋年年派壮丁,那时,咱们老谢家的人咋没跳出来说高家人丁少让咱多出几个?高子升那年在省城正念师范,丁捐派下来了,他老子当着保长都不敢给咱祠堂说话,就把自己的亲儿子准了一个人数让他报了军校。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愿意让自家的儿子去当兵吃粮?这号事情,咱都把手捂到心口想一想。动员去朝鲜那阵子,高家才几户人?他们三拨儿走了多少个?喜娃拄着拐子回来了,这些年给大家跑前跑后,多吃过大家一口饭么?咋有人现在还提谢家、高家这号老话?就是说到沟沿豁住的些个外地客,那一个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呐,有一分奈何,谁愿意背井离乡到咱这里受这号孽过?眼下,中央有了好政策,这日子正说往高处走呀,咱不考虑把大伙的日子咋谋划,扎着堆儿像狗咬仗……你看看那摊场,这都像话么?你说,多一亩地能咋?少一亩又能咋?我给贺子高家熬活那年,一亩地打三斗多麦子,财东家就觉得是奇收年。那也叫产量么?现在有高产种子、有化学肥料,一亩地打二百、三百也是常事儿。搁在前多年,一家一户种地的时候,多一亩就有一亩的粮食,眼下,生产队大田作业,多少地都撂荒了?这又算个啥事儿?”
老爷子一看舍娃没插嘴,又接着说:“这些话我也不代表谁的意见,这是我的想法。不管是半阁城的人,还有眼下公社要分给咱们的那些外乡人,只要是结到土地这棵苦蔓上,好赖都是一个蔓子上的瓜了。逃荒那阵子家都失散了,让他们回到哪儿去?日子长了,大家慢慢也就是同村的乡里乡亲,这跟一家人又差个啥?吾家营还痛痛快快地划了几十亩地过去,人家都不像咱们这么难说话。咱们闹腾的这事儿要是传出村去,能让人不把咱们这个先进支部当笑话听?”
舍娃根本没想到从老爷子口中会说这种话来,立即反驳地说:“就算划地,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吧?你看支书在群众会上那狗毬态度,谁不像党员?我土改跟他一起入的党,早把自己这一百多斤交给了组织,让他在人多处揭我的皮咋哩?这又不是和邻居争院墙,我代表的是群众意见!”
佑普爷磕了磕烟灰,顺手用钎儿拨亮了油灯,然后才语重心长地说:“你先别大声叫唤,乖乖给我坐下。”
舍娃马上就停了嘴,老爷子这才倚老卖老地对他说:“我比你参加党早吧?吃的咸盐也比你小子多吧?就算我是个右派,我还是党员喀。党员说话做事就得按党的章程办哩。支书在上边说东,你在下面道西,搅和得一村人不得安宁,你自己说说你像不像个党员?喜娃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肚子里有几条虫子,我咋能不知道?人嘛,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那点小毛病我也清楚,好高骛远、妄自尊大,好像半阁城只有他得能。可在事关群众利益的大事情上,他却一点不含糊。走集体化道路是党的现行政策,就是想不通,还得照这样走下去。上工像赶集,干活像看戏,锄一锄盖一锄,谁哄谁呢?唉,喜娃也难啊。你是生产队干部,替大伙想过这些事儿没有?照我说,一个生产队应当再分几个小组,打多打少年底一起算账,多劳多得,不信社员没有积极性!你一天不想一点正事,光想着和人吵嘴打仗,你说你像不像个党员干部?”
舍娃听着听着忍不住出声笑了,乐和地说:“嘿嘿,好我的爷哩,眼下这个社会主义教育,就是专门批判你老汉这种时刻都想走回头路的瞎瞎思想哩。再分几个小组?那不是又回到了互助组?眼下能让咱们闹包沟、包产就不错了,你还想复辟资本主义咋的?”
老爷子也被他那话给逗笑了,但却依然认真地说:“你懂个屁!你能把全队人赶到地头,他们不用心思还不是白搭。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一年一年就这么过下去,啥时能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看,再过十年还是个屁话!”
舍娃有点不服气地说:“公社这次搞社会主义‘补课’教育是弄啥哩,就是提高大伙的觉悟哩么!”
佑普爷反问他:“教育谁呢?你家自留地紧挨着大田,庄稼高出生产队一大截,是老天爷给你家自留地多下了几星雨还是咋的?生产队新置办的双轮双铧犁多厉害,可它抵不住各家自留地里的烂铁锨!”
舍娃被驳得没了说辞,只好又提起划地的事儿,说:“好爷哩,咱们平头百姓还是莫谈国事,说半天也是个屁不抵喀。你说,这地的事情到底咋办?”
老爷子连想都没想地说:“还能咋办?划呗。”
“我知道划是肯定得划,问题是咋划?”
“二队给了麦涝凸,咱总不能给个野猴坡?”
“那,凭啥让咱划好地给他们?”
“二队地少!”
“咱们划哪块?”
“官道西。”
“啊呀!”
“咋?”
“八十亩‘白菜心’从边上拉一刀子?你干脆把我杀毬了算咧!”
“其他小队再调整么,总不能东一块西一块地乱拼凑,那让人家将来咋插犁耧、咋运粪土?”
舍娃直勾勾地看着老爷子,想了想才说:“好爷哩,这号话还得你说,反正我不敢说!全队社员只要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这种话来,鸡一嘴、鹅一嘴还不把我给活吞了!”
佑普爷神闲气定地回答说:“不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想想喜娃有多难?他惹得起咱们谢家五个队么?可是,瞌睡总得在眼里过。说句大实话,这号事情他也没敢来和我商量。再说,公社办个事情,哪一次不是急得像索命?上次拆祠堂那件事情,他已经被爷逼得上了一回墙。眼下,不这么办,他一个人还有啥办法嘛?!”
不觉就已经夜静更深了。
关于村庄的其他事情,两人又说了几个时辰。舍娃觉得老爷子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怏怏地回家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