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能能

高子升是半阁城村一个堪称为“能能”的能人。

在村庄里,只有三种人才配享这样的殊荣。一曰作保主事,呼风唤雨;二曰牵媒跑腿,能说会道;三曰心灵手巧,身怀绝技。只要你敢跷着二郎腿吃这三个行当里的被请饭席,你就是一个能能。

不过,高子升属于那种“锁在深闺人未识”的能能。此公少时饱读诗书,壮时教习学生,中途还当过几天国民党兵。可谓是出过山门,浪过京城;经过大广,见过世事;吃过满盘子满碗的海菜席面,看过外洋运来的花花驴驹子。于是,他那瘦削清孤的五官上,时常挂着文化人的那一副迂腐的清高,便多少有些天经地义的味道。

说到他这个人年轻时的故事,那还得从“二虎守长安”那时说起。那时候,他在杨虎城将军麾下任中尉连副时镇守过旬邑城。此间,曾奉命带着一拨儿兵丁去蒙古草原赶了一次军马。当时正是寒冬腊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小队跑错路的朝鲜人稀里糊涂闯到了三边一带。那一小拨儿骑兵,当时可能也真是昏了头。后边有阎西山的晋绥军追赶,侧翼又有草原王爷们的马队策应,他们只顾晕头转向一路向西逃窜。在一个黄昏,当这帮家伙终于摆脱追兵,人困马乏地闯入一片无人区的草甸子宿营时,却不意和高子升赶着马匹的队伍撞上了。开始,子升他们以为碰见了一帮马贼,操起家伙便和对方干了起来。凭着几十杆卡宾式马枪的火力优势,想着那阵势也把这拨马贼能吓回去。再说,他们根本就没把这伙散兵游勇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发觉这群匪帮发布抵抗指令很有章法,那个指挥官说的竟然是日本话时,他这才组织起士兵展开了正规的步骑突击!结果,对方二十多个人在没有佩带一把骑兵刀和枪弹告罄的危难境地,依然和他们的步骑联队做了殊死的搏斗。尽管对手最终纷纷落马,但依然死不投降。当最后一个兵士扑上迎面驰来的马队企图夺刀时,被同时举起来的三把英式马刀凌空剁成了四截……

这是高子升从军后所经历的唯一的一次战斗。不幸,在这次真枪实弹的遭遇战中他挂了花。归营后,他住进西京医院挖出了腿肚子里的弹头,伤口却一直未能愈合,部队上只好安排他回老家疗养。此后,他那伤腿倒是无有大碍,二老却死活不准儿子再回部队。父亲多方活动,政府终于应允了他解甲归田赡养高堂的请求。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愿沉入宦海,又不能子承父业,便在故乡做起了教书先生,优哉游哉地转村吃了十几年提来送往的罐罐饭。再后来,半阁城村上的南学立了国小,他天经地义地成了国民政府在册的小学教员。

话说,到了土改那阵子,他却因其家族分割祖房的事情和叔伯弟兄起了场诉讼。往日和和气气的一门兄弟,一下子变成了乌眼鸡。于是,有人揭发他在抗战中围剿过“朝鲜抗日义勇队”,还信誓旦旦地说此人一直还藏有一把“中正剑”。于是,关于此人解放前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被翻了出来。高子升据理力争,百般申辩,最终也没有个说法。但是,他曾担任过国民党军队中尉连副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虽无法将他定为反革命分子,但在召开批斗大会时,也让他陪着那些四类分子站过几回戏台拐角。于是,他一直被公社认做是有“历史问题”的那一类人。

从外表上看去,此公外貌还算斯文,一举一动都恪守着非礼勿视的孔孟之道,四季里只穿一件扣得严丝合缝的蓝布上衣。虽遗有腿伤,走起路来稍有点打摆不平,却也活像大戏里那些小生,一步并脚、两步三摇,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那一边肩高、一边肩低的落魄样子,加之时常留着一头剪发,不知底细的人若不仔细打量,很容易把他归于走村转乡的骟割匠那一类人。

然而,此人虽其貌不扬,却精通天文地理且会解“鸡兔同笼”之类僻题。他离树十步,手执一节草棍瞄几瞄,随口就能报出材高轮径。那双握过枪把子的手居然极擅书道,习得一手魏碑硬字,方圆十里更是无人能比。不但有人化润笔请他题写门额牌匾,村中红白喜事那更是少不了请他撰写对联。因之,在村里他显得人缘尚好。即便有那些无法认定的所谓历史问题,一般倒是没人深究。相反,由他引发的那些辱没斯文的“典故”,实在不亚于佑普爷清早出恭一路响屁的那折声名。

自打他陪着村上的地主富农上大会,肯定有人让他老实交代问题。尽管一些事已被人问过十八遍了,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说,他早在黄埔上军校时就已经接触过共产党,他们的校长虽然是蒋中正,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却是个公开的共产党人。那个时候,半阁城的人还不知道报纸是啥玩意儿,更不晓得那上面整版累牍刊登着的“共匪”是哪一路诸侯。要不是他们那一期黄埔学员提前结业分配,他都差一点被几个人劝说得加入了共产党……

村上的民兵们都是些二愣子小伙,一看这厮居然还有胆量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而且趁机含沙射影污蔑共产党,顺手便给了他一记迎面老拳。高子升活了这大半辈子,倒是经常拿着手板子打学生的手心,却压根儿没挨过别人的饱打。话说回来,即便是那些经常挨打的混混,也不一定躲得过小伙子那疾飞如风的拳头,立时两个鼻孔血流如注,脱了鞋用鞋底子也按捺不住。最后,他居然任其腥热汩汩而流,当众吟诗一首:

煮豆燃豆秆,

豆在锅里喊;

本是一个妈,

何必给得扎!

回到家里,婆娘一看男人被打得鼻青眼肿失了人形,哭哭啼啼一阵哀号,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子升往自己书斋那老酸枝木圈椅上一靠,先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又接着吟哦下阕曰:

清明时节雨唰唰,

差点让人打湿塌;

借问酒盅在阿达?

幻彩一指在唔达!

子升的婆娘叫幻彩,当然比别人更了解自家男人那副德行。寻常,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情,只要男人还能从他那肚脐眼子里挤出几句歪诗来,大体可以料定人肯定是没啥麻达。她一下子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赶忙翻出酒壶想用热酒给男人敷一敷。子升嫌太麻烦,接过酒壶饱饱地喝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寻来一截粉笔头往鼻子窟窿塞了,便一路哼囔着赶紧去学校教他的娃娃去了。

这显然是一段经过狗户们反复加工过的口头文学故事。其中,不乏故意间杂了些许对读书人那种酸腐之气善意的针砭。不过,在久负“秀才比驴多”盛名的半阁城,这种拈手就来的戏谑也委实是不少。此地尊孔孟,重耕读,所受儒学熏濡之深重,绝非一般人之想象。不说别的,即便从路旁狗尿水的草丛中蹦出个小蛐蛐来,其吟唱之声也酷类“野有死麋”的靡靡之音。玩起这类文字小把戏,也委实耽搁不了他们屙屎尿尿的那会儿小工夫。

不过,村庄的笑话里常常隐喻着一桩桩实事,而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又时常被人们当成笑话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