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花开。繁华都城又逢战事告捷，朝廷继续减赋减税与民同乐。整个洛阳城沉浸喜悦之中。
清明过后，踏青赏花的人比肩接踵，热闹场面堪比上月欢迎皇上凯旋。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多久皇后沉疴医治无效，不幸薨逝。都城上下笼罩白幔之下，往日勤勉政务的东方寻也缀朝七日，哀悼深深。百姓想着皇后的慈善厚德，皆落泪，尽管东方寻下令薄葬，百姓自发为棺椁送行入陵园，队伍浩浩荡荡、大地一片素白，就连前任皇帝入葬也没这般哀荣。
不止受慈恩普照的子民落泪，就连栖居蜉蝣道观的浩烟也落泪了。时过境迁，她早不视徐小语为敌人，她在她心里只是一个与她有过无数交集的故人。如今，她没了亲人、朋友、爱人，就连唯一称得上敌人的人也离去，可真是清寂无限。
山坡上芳华正盛。浩烟拭干眼泪，由道童传话，安排几个花匠继续种植樱花树。玉清宫原本焚毁几处，后来又遭失火，毁坏了大半，徐小语令工匠在玉清宫后山重建道观，取名蜉蝣。先皇遗留的嫔妃遣散无数，有的打发归家，有的给其银钱自谋生路去了，也有无家可归而留下来的继续住在蜉蝣道观；后来浩烟从京城的三秋道观迁居在此，虽披道袍因她未被废名号，蜉蝣道观俨然成为她的王国。她随身携带若干珠宝，购买名贵花木聘请专业工匠，将山前山后遍植果树花木。徐小语得知也一笑置之，随她折腾。
“师父，有个青年公子要见您。”才留头发的小道童勿念跑进浩烟清修的禅院，气喘吁吁通报消息。这孩子在回来的途中捡得，当时他流浪多日了，正被几个大乞丐欺负，浩烟动了恻隐之心，带他一起回洛阳，又碾转带到蜉蝣道观，取名勿念。浩烟放下手中的草药，兀自疑惑：“还有谁会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并未见一个熟识的人：锦川迫于东方寻的警告不敢与她见面，只私下托花匠送名贵莲花品种——文君拂尘以示问候，流萤因病未愈留在寿州官衙，后来再无消息。她们都未能来，好端端哪来的青年公子？莫非是他？山下一直住着十名侍卫日夜守护她，外人断不可能堂而皇之提出见自己。他何必再来呢？飘然一别后，各自安其命，也算最好的结局了呀……
“请他走吧，修行的人不见俗客。”浩烟说着起身到井边的水桶里洗手。
“那个人好不威风，姚侍卫他们对他也客客气气不阻拦他进来，他要我带路非见您不可……”道童结结巴巴说着。
说话间浩烟瞅见一高挑身形闪过漏窗，接着身穿宽逸白袍的锦川穿过莲花池上的木桥站在浩烟面前。
烟灰色道袍不掩亭亭玉姿，素淡面容未失青春姣美。一年多不见，她竟好似鱼儿归湖重获新生，又如院里的葳蕤花木焕发生机。
“好！”锦川点头笑赞，“果然逞其天性好不自在。这里山水滋养人，看你气色大好，我放心了。”
浩烟浅笑：“竟是你来了……”
“不惊喜么？”
浩烟请锦川进书房休憩。她命小童去烧水，向锦川抱歉说：“我不喝茶，这里没有好茶待你。”
“见你嘛，一杯泉水也是好的。”
锦川环顾左右陈设简朴，唯有书槅、琴具而已，也未点香，但有花香淡袅。抽出一本书，里面夹有许多旧年的桂花蕊，更添书香。
锦川笑说：“果然风雅之人。这里也不必挂什么画卷，开门即见山，推窗闻花香。”
说着，注意到后院里杏花盛开，有的花瓣无风自落，时光一瞬间缓缓不前。
“身体怎样了？”锦川将目光调向浩烟。
“还不错。那恼人的体癣终于消除。我现在得忘且忘，身体确实比以前结实些。你怎么反而瘦了些？”
锦川淡淡笑说：“你久在山中哪里知道外面的事……赵青溪死了……我以为这一生不再有恨我的人……去年秋天打猎遭人暗算，玉容为了救我中箭身亡，我摔下山坡幸好张护卫他们及时发现救下我，那个暗杀我的人不知去向。我闭门调养数月之久，开春后身体方才复原，不然怎么能来见你。”
浩烟吃惊：“谁这么恨你？”
“冥冥中逃不过这一劫，除了徐珏，谁视我如仇敌？她以为把瑶姬送给四郎是我的主意……”
浩烟起身站到锦川身后，双手按住她的肩，给予安慰，与她一起注目窗外杏花闲落。
过了很久，浩烟说：“美好本脆弱啊……我怕现时现刻的宁静转瞬成空。”
锦川扣紧浩烟的手，给予安慰。
“琳琳还好吗？”
“德妃和贤妃在照顾她。无瑕和晔儿也由德贤二妃共同抚养。皇后临终前，请求皇上将无瑕下嫁给驸马的侄儿，待无瑕及笄之年便完婚。她临终精心安排原是为了一双儿女的前途，可谓仁矣。”
“那对孩子可怜……母亲失去孩子固然悲哀，孩子失去母亲却是一生悲惨的回忆……”
“你旧日宫殿还在，流萤让一切保持原样，这丫头我当初没看错她。”
“她好吗？我无法打探她的消息……”
“皇后生前将她配给一个侍卫，她夫妻俩人都在宫里值班。”
又是片刻沉寂。
“喔……那就好。”浩烟像是自言自语，“瑶姬怎么样呢？”
“她……刚生了个儿子，孩子送于徐珏抚养，平日里十分谦卑徐珏挑不出她的错，也就接纳了她。”锦川说着哎了一声。
“怎么了？”
“听说那个孩子有几分像淏儿，陛下还特地下令将孩子抱去宫里给他瞧看，可见陛下心里的痛与思念不比你轻，只是他不轻易表露……”
“又何必提他……”
“……那你不再怪他一时糊涂了吧？”
“早就不怪了……不爱亦不怨，岂不更好？”
锦川起身踱步出来，拉开纸扇门，小院里兰草芳茂，蝶飞双舞。
“我见上山的路旁遍植山樱花，如云如霞，煞是好看，下次来时它们可都落尽春光。”
“不妨小住几日。”
锦川摇摇头：“待会还要拜祭一个故人。”
“谁？”
“你也认得——乔安。他投奔曾茂军营下，在征讨楚州时被顽抗到底的敌人杀死，死时曾茂才发现他的存在，上报给陛下，陛下特地令人将他尸体运送回来安葬……”
浩烟引锦川穿过木桥去另间禅院，这里晒制许多药草。她翻弄草药，锦川一一问询药名药理，浩烟对答如流。锦川诧异：“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一年多不见你竟成药师啦！”
“我时常带书去后山采药，自然认识许多草药，身体也得到锻炼，气血通畅心无烦忧病也就好得快。”
锦川点头赞道：“你始终让我耳目一新。”
两人走出山门，张护卫等人上前欲行世俗礼节，浩烟轻摇手制止了。她站在台阶之上，目送锦川主仆一行沿着樱花之道蜿蜒下去，消失转弯处，一阵落花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