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寂然无声。

李旦手执油灯,趿拉着鞋一路小跑。脚步快如捣蒜腹中鼓乐齐鸣。

白日里老主人过七十大寿——算起来,老头子出生时还是齐景公在位,齐晏孺子、齐悼公、齐简公、齐平公,一个个眼看着坐大殿,又眼瞅着进黄土,多则几十年,少则十个月,国君换了一茬又一茬,算上前两年继位的齐宣公,那个狡诈刻薄的老商人眼前已经晃过六位君王了。

整整一天,李旦忙得脚不沾地。他恨不得在脑门儿上镌刻“小心”二字,里里外外留神伺候,终于平安过关,没出一点儿岔子——只有李府的仆人才能理解这有多难——主人能在眼珠子里挑出刺儿,鸡蛋里捡出骨头。

今天主人心情大好,晚饭破天荒地赏下了几条鱼。

厨房的老刘发着狠地用酱汁调味,端上来,黑黢黢的,就这,都没遮掩住那股子腐臭味。

李旦壮着胆子吃了两口,味道直冲脑门子。

这可好,教训下半夜就来了。

肠胃大概琢磨着,我不好过,那谁也别消停!它们抽了风似的,一会儿好像拧毛巾,一会儿又似扯皮筋,疼得李旦眉眼口鼻直往一块儿挤。

“让你贪嘴,主人家的肉是好下肚的?”李旦呻吟着,心想。

进到茅厕,两条腿蹲成了木头橛子,总算让他缓过这口气来。

扶着墙,往回走,两条腿颤颤巍巍。

漆黑的夜空,只有零落的几颗冷星闪着光,一棵老槐树鬼鬼祟祟自墙后探着头,如浓墨剪影,一阵细细的夜风吹来,枝叶发出微响,像一声呜咽的叹息。

眼前现出一间房子,漆黑,死寂,压抑,是主人的书房。

手里灯光晃动,李旦往另外一边躲,想离它远点儿。

李府的规矩大。半个月前,一个新来的家仆收拾书房,弄散了主人家的藏书。说起来,那些竹简和摆在旁边的珠宝玉器一个样,都是装点门面用的。年纪最大的老徐,在这个家熬了三四十年,愣没见主人翻过一次书。但这次,主人勃然大怒,把那个倒霉蛋生生打折了一条腿。你猜怎么着?主人反而落得了一个爱书的名声!上哪儿讲理去?

绕过书房,也是阴差阳错,李旦往回瞅了一眼。他的脚步定住了,背阴之处,隐隐约约,墙上闪烁着几点淡淡的光。

李旦头皮发麻,心高高吊起,呼吸也屏住了。他轻手轻脚凑过去:一只鬼魅般的狐狸,散发着瘆人的绿光,细眉长眼,正凝望着自己。

“鬼呀!”李旦一屁股坐在地上,灯盏里的油脂泼了他一身,不知是烫的还是吓的,他的声音大得变了调,“有鬼呀!”

七八个家仆让开路,主人走上前,弯着腰看。那是一只狐狸的画像,一尺(那时一尺相当于现在23厘米左右)来长,体态纤细,只寥寥几笔,却极具神韵。

一个仆人举火把往前凑了凑,火光照耀下,画变得模糊不清,在画的旁边,墙上赫然被挖了一个洞。

“听说了吗,城南李家昨晚失窃了。”一个麻子脸捅咕了一下身旁的瘦高个儿。

这天是丁老先生的寿诞之日。老先生为人善良,整个临淄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都得来拜寿。人太多,丁家招待不过来,干脆请了杂耍艺人和音乐演奏班子,敞开大门,街坊四邻随意出入,谁都可以给老先生说几句吉祥话,瞧瞧杂耍,听听音乐。此时,麻子脸和瘦高个儿就夹杂在人群中,等着看杂耍。

“真的?”瘦高个儿身子扭过来,低头看麻子脸的脑瓜顶。

麻子脸脑瓜顶向后仰,露出大脸盘,麻子一颗颗的,在阳光下熠熠放光。“我二姨的三儿子的大舅的女婿的姐夫在李府当管家,这还有假?”

“抓到小偷儿了吗?”瘦高个儿问。

自二百多年前齐桓公和管仲那会儿开始,临淄城内从高到低,分为乡、连、里、轨四级结构:一乡十连,一连四里,一里十轨,一轨五家。为了防止盗窃抢劫,一到晚间城内就关门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