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玫瑰

我是在第五次梦见玫瑰园倒退生长的时候遇见她的

少年时我在格拉斯的五月山丘做临时的季节工,从初春到玫瑰生长季节的结束

四月的末尾,风的方向不对,高空的云层不断打碎重组

阳光像一块被过度矫揉的毛巾,无论怎么晾晒都带着潮湿的味道,黑蝇不时停留,发出低频的嗡叫

我在玫瑰园中央,倚着矮小的工作台,低头剪这些总在夜里偷偷长高的枝条

它长得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每天一睁眼都弯成另一种方向

我有些疲倦,手上的剪刀碰到枝刺时发出细碎的响声,像遥远钟塔指针在转动

她就是在这时来的

一双沾满灰尘的,鞣制过的皮鞋踩在鹅卵石上,极其侵略性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被惊到,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已经褪色披风,好似示意般的摘下刺绣着怪异符文的帽子

她的眸子玻璃珠一样漆黑透光,眼下泪沟深沉,那不是这里的面容,倒像是那些遥远东方人的面孔

“你是塔的学徒吗?”她问

我没有抬头,因为她的声音太轻,又或许是长时间地屈身让大脑的血液停滞

像是从遥远的屋檐上传过来的鸽哨一样

她蹲下来,望向我刚修剪完的枝条

她说:“你这里长了一株南风玫瑰,不属于这个季节。”

我终于看向她

“小姐,我并不是什么塔的学徒,而且这里也不是什么观赏的玫瑰园。”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没有做回答,她只是盯着我,重复着“你这里有南风玫瑰。”

我忽然有些分不清她是恶作剧还是一个穿着幼女皮肤的老伙计

她掸掸帽子上沾上的晨露

“琳葛,我的名字。”

她摘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直直地向我递来

“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我问,向她握手

“风把我送来的。我要找一座塔。”

真是个怪异的家伙

“这里是玫瑰园,不是图书馆。”

她摇摇头,望向即将突破云层的日光,像是在说我根本不懂自己身在何处

“塔不是可视的那种塔,”她说,“它是星星的投影,你现在就踩在它的边上呢!每年春天我们工房女巫都会来的。”

我没回话,她便开始在花园里走动,像是在测量某种气流或者隐形的边界

她用手掌轻轻碰触每一朵玫瑰,像在确认它们是否还会说话

“你也要来吗?”她喃喃着

我们往园子深处走去,细碎的风不断穿过那些高大的花丛,浓郁的香气不断弥漫,我似乎见到那些枝蔓不断旋转扭曲,直至在我的头顶缠绕为穹顶

我从未走过这条,古怪的小径

路径不断蔓延向园中一块空地,地面上长着奇异的灰蓝色草

也许这里是玫瑰园的一块废弃地,一块被忽略也无可厚非的废地

暮地停下,她回头望我一眼,忽然笑了:“之后我可以时常拜访吗?风在雨季前要完成一段路径,我需要你的玫瑰园当作地图。也许你也愿意偶尔和我闲聊聊呢”

我本想拒绝,我不该放这个来历不明的魔法学徒进来,可是玫瑰园每晚悄悄溜进来缠绵的男女和偷摘花苞的人也没有问过雇佣主的许可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只是个季节工

她就这样留下来了,像一阵落地的风,没带来任何混乱

其他的工人们见到她也没有惊讶,只是过于自然地腾出了花园尽头的工具间

于是琳葛住进了那里,那原本堆着空花盆、钝剪刀和上世纪的日历的旧工具间

她将锈蚀风干的铁窗敞开,将羊毛混着草药,用涂了浆糊的细棍填在墙缝,又细细地将不知何时备好的行李拖出,整理分类

她总是在丛间漫步,偶尔穿过远处低矮的围栏,走向深处。在我傍晚带着甜食去看她时总是沙沙地在羊皮纸上记着什么

她像那些会在大理石宫殿里讲学的人一样,见我来,便会大声嚷着说她今天又记录到了什么

“你们工房女巫真的会天天骑着扫帚满世界乱飞吗?就像你一样。”切开面包抹上酸奶,我向她递过去

她来到这里已有半月,我与她也渐渐熟络

我知道了她是东方某个工房的见习女巫,她也知道了我只是个普通的玫瑰园的季节工

好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琳葛接过面包,她抿着面包边上溢出的酸奶,手指朝我点了点

“他们说,女巫是不会飞的。”

我不语

琳葛胡乱地咽下食物,似乎是急于向我解释

“以前我也以为那是假的,只不过是劝退经验不足的女巫罢了。”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飞行是更加自由的,我们的意识浮于乌鸦的脊背,在高空不断盘旋,不断俯冲。”

她又和我说那些玄妙的趣事,东欧以前的女巫会在自己的扫帚上涂满药油和草药碎,她们站在高高的悬崖旁,点燃扫帚便纵身而下

她们确实飞起来了,大概只有短暂的几秒

有时我不明白她的逻辑,但她的举止和言行并不令人讨厌

反而,她带来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秩序,一种——我无法命名的流动感

有一次,她让我闭上眼睛,用一根细细的草叶绕过我的手腕

“你有没有试过,在梦里从塔上往下看?”她低声问

“没有,我甚至从未梦见过你说的什么塔。”

“是吗…”琳葛没有看我

“那你也许曾经是守塔的人,守塔的人一旦下来了,就会忘记曾经上去过。”

她一边说,一边在我掌心画下一个小符,像是未知图案组成的字符,又像一个折叠起来的风向标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那座塔

不是高耸入云的那种塔,是隐在我旧日的家厨房的碗柜背后,潮湿肮脏的一座塔

砖是旧信纸压实砌成的,窗子里飘着咸咸的雾,发黄的灯光闪着

我看到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站在塔顶,一动不动,脸上没有眼睛

我是被泪水惊醒的,梦醒时我手心发烫,仿佛那道字符烧成了一个看不见的门

我没告诉琳葛

但她第二天就笑着说:“你看见了吗?塔一直在,只是你太久没回去。”

她又和我说起那些高耸着的塔,穿过的风带着低语,可以读人的梦境和记忆的摺痕

塔是活的,它每年雨季前都会挑选一个依附者,将他们的星光体投射出去,再悄悄等待下一次归还

“我骗了你,我不是女巫,”她说,“我只是塔的邮差。”

我试着用理性的语言解释她的一切——文化幻觉?童年创伤?亚热带气候带来的湿度感知错觉?

但她就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极其自然的存在,我找不到任何破绽

南法的初夏,运水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

我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进入那个梦境,那个所谓的塔,习惯琳葛每次对我的问候,习惯她在午夜对着空墙说:“你回来了吗?”然后沉默良久

她不常提她的家

只说“东方的塔是往下长的,所有记忆都像钟乳石一样倒挂着,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