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妻两个人都有些口讷于言。
张聿白便跟他们去A栋五楼看情况——家里很拥挤,两个卧室都挤得满满当当,厨房里放了好几只装水的大盆,厕所已经被彻底凿开了,所有的瓷砖、盥洗用具,全部清除,只剩下一个硕大的参差不平的水泥坑。
老太太为难的都快哭了,“我儿子儿媳,每天工作很辛苦的,通勤坐车,一天要三四个小时往返。两个孩子读书也很的辛苦。晚上全家人上厕所都是将就,洗澡也不能洗......我们两个没什么,白天也能来物业这边凑合,孩子要洗澡,就只能在厨房用盆接水擦一擦,这、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能给我们弄好啊?”
“我们真的挺难的,也不知道该找谁,”大爷接过话茬,“我一开始也说,要不然我们自己联系施工队,钱算出来花多少,我们实报实销,肯定不多报钱的,可是你们又说还在维保,包给我们修,但这工期也太慢了,我们每天生活实在是不方便。我们也不知道该找谁,也不想让孩子上班分心,只能一趟趟去物业给人家添麻烦,但是我们也知道物业人家也难,也忙,哎呀,小伙子,你能不能帮我们催一催?”
“我也是新来的,我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张聿白都有些羞于启齿这句话,但他确实并不怎么了解情况,心里一点儿发沉。
老太太抹着眼泪,“全家人紧着供一个房子,每个月要还房贷,但凡还有点儿余钱,我们也出去住旅馆了,小伙子,你帮帮忙......我和老头儿都上岁数了,半夜里总起夜,白天还好说,晚上也不能总跑人家物业那里去上厕所,只能弄个尿盆,家里一股味道......我连水都不敢多喝。”
坦白讲,这一趟张聿白并没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但这两户业主的难处摆在明面上,施工单位一味推诿拖延,实在没什么能立得住脚的借口,既然还在维保期内,又既然已经承诺了要给人家修复,那早干晚干都是干,他也不知道这施工单位到底在拖什么?
卡着下班的点儿,张聿白赶回公司,就看孔应笑已经背好了包,正在拿一盘粉饼补妆,董洪生在旁边催她。
“董总,笑笑。”
“你怎么回来?”孔应笑眨了下眼睛,“已经给你备了外勤,不用回来打卡了,白哥。”
张聿白说:“回来有点事。”
“忘东西了?”孔应笑随口问。
“快点,话怎么这么多?再一会儿晚高峰,开车哪哪都塞车。”董洪生催促。
“知道了,烦死了,走。”孔应笑没好气的把粉饼装包里。
“等等,董总。”张聿白叫了董洪生一声。
“怎么?”
“我今天去了轩合一号。”
“我听小孔说了,是有业主闹事,是吧?行,今天辛苦了,咱回头再......”
“也不是闹事,”张聿白追出来一步,“我就是回来问问,怎么姚总那边,施工修复的那么慢。”
董洪生抬手揉揉太阳穴,“这个,也没办法,工人......我跟你说,很不好催的,你催的太勤了,他会给你使坏的,反倒坏事,哥们儿,你听我说,这样,那小业主跟你说什么,你听着就好了,知道吧,都交楼了,这些就不是咱们能解决的问题了,咱们最多也就是跟着白着急,是不是?”
董洪生一扭脸,“快点。”
“等等,”张聿白又追一步,“我能不能跟姚总联系一下,问问他具体的情况?”
“能,可以,”董洪生挺坦然的,“招你来不就是干这个事嘛,这些我都不懂,我一个勾兑的外联,天天就是喝酒的命,除了三陪这些事,我都不懂。快点的,小孔奶奶——没事儿,你打,你直接联系姚总就行。”
董洪生招呼着孔应笑转头走了。
刚上完厕所回来的申俐俐正拿纸巾擦手,迎面看见张聿白站在前台发呆,直接面无表情的飘过去,“下班了,张总。”
“申总,”张聿白回神应了一下,两步跟过去,“申总,不好意思,我刚从设计院转过来,很多流程还不是很清楚。”
“什么流程?你说。”申俐俐站住脚,转回头,认真的看他。
“就是,客户那边,我是说小业主,给他们造成的这个损失......”
申俐俐敏感的蹙眉,问:“什么损失?”
“就是,”张聿白将今天在物业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他们一家有六口,厕所的防水层漏水,被姚总派工人去都给砸了,现在他们一家上厕所洗澡做饭都很困难,他们提出是不是可以给他们解决一下这期间用水的问题。”
“已经解决了啊,”申俐俐费解的看着他,“不是姚总已经派人去给他们重新做防水了吗?”
张聿白耐着性子又解释一遍:“可是水闸拉了,他们现在做不了饭,吃不上水,所有的生活用水都要去二楼的物业提,还有污水处理的问题,一家六口,挺不方便的。”
“所以呢?”申俐俐望着张聿白,“该我们的责任,我们免费给他重做了,至于工期正进行中他不方便的地方,关我们什么事?克服克服吧,很快的,我们保证给他们修好不就行了。”
谈话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
张聿白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以微笑着说谢谢再见了,但他还是听见自己说:“这种特殊情况,有没有一些补偿申报的流程?”
申俐俐眉头舒展开,笑了一下,“张总,我就是个财务,流程你不能问我,有什么流程,你得去问黄总,我说了不算。再说工程上的事,我也就能说到这一步,太专业了,再往上说我不懂了。”
张聿白沉默着点点头。
申俐俐礼貌笑了下,回财务室拿了自己的包,回身锁上了门,“那我先下班了,一会儿赶不上车了。”
张聿白慢慢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想了想,拿出手机,给毛仁杰发信息,请他把姚总的联系方式推过来。
毛仁杰没回,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张聿白抬手搓了搓脸。
谈不上谁对谁错,也谈不上挫败,就是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痛不痒,好像办公桌下有个巨大的沙漏漩涡,静默的将人的精气神儿一丝丝蚕食。
第二天上班来再问。
毛仁杰笑道:“下班时间就是下班时间,不要搞得那么卷好吧,你这从大公司卷出来的,现在要来卷我们,别把我们风气带坏了。”
不过到底还是把姚总的联系方式给了张聿白。
“喂,”姚利发习惯把喂字发四声,咬得很重,“哪位?”问句又像漂浮着的游烟。
“我是张聿白。”
“谁?”
“张聿白,我是轩合的......”
那边听筒里语气立马热情了些,“哦哦,知道,新来的帅哥是吧?怎么了?正好我下午要过去打麻将,你等我过去说好吧,我现在手头有点事。”
张聿白的话还没起头,就咽回去了。
下午姚利发如约过来打麻将,但哪里还有切口说这事,牌桌上稀里哗啦响了一片,最后张聿白甚至被迫上了桌——因为孔应笑前一天陪着去酒局喝多了,今天请了假。
张聿白不会玩,几个人勉强给他说了说规则,好在他除了慢点,也还勉强应付,就是总点炮。
点炮,大家都欢迎。
姚利发笑得能看见小舌头,心情十分愉悦,咬着根烟,含混的说:“哎呀,就是要有新鲜血液。我们一定要在任期内,把我们的张聿白先生培养成麻坛新星,长城领袖。”
“姚总。”
“怎么?”
张聿白打出一张牌,“昨天问您的,轩合一号那边重新做防水的业主,挺急的,一家六口,老老小小,用水困难,他们的经济状况也支撑不起来他们去其它的地方暂住,就想问您工期那边......”
“哎呀,我知道,这事我知道,”姚利发用指腹感受牌面花纹,眯着眼睛看自己的牌,“但是,白,说句老实话,你......你是哪儿过来的来着?”
“我是设计院......”
“对,设计院,”姚利发丢出废牌,“你们设计院不下地,不接地气,就工人干活,他都是有流程的,今天要刨砖,要清这垃圾,要拉到郊区指定地点去扔......完了这边,等等,我看看这牌我要不要,不要......这渗水,要晾干,不干不行......哎呀我说到哪了?哦,这个洗澡水渗到防水层里面,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没有漏到周边的几户和楼下,就算万幸,要不然,保不齐还得找他们家赔呢。”
董洪生笑着骂了句脏话,“泡到别人家,那特么的有得扯皮了!”
姚利发在烟雾缭绕里点头,“我们维保期给他们免费修,至少不骗人,是吧,保证给他们修好。但是得等,急什么,是吧,事情一步一步做,饭一口一口吃,白,你来催我,是,我去催工人,工人说,行,既然你催我,那我没晾干也给你弄上,你说回头又漏了又渗了,怎么办?没法子,等等,好吧,莫急。”
董洪生也笑道:“你就等等吧,客户难缠着呢,搁谁家遇着点事,都好像天塌了,时间长就见怪不怪了,谁家不急,谁家都急......来,三条!我怎么看我这要清一色,哈哈!”
晚上下班后,张聿白还是又去了一趟轩合一号。
敲门进去,两个老人正带着两个孩子吃盒饭,见张聿白来了,很热情的招揽他坐,说自己儿子儿媳还没下班,吃完饭好让两个小孩写作业。
张聿白从楼下超市提了几桶矿泉水上来,放在门边。
老人客气的推拒,“用不了这个。”
“没事儿,该用就用,我再送来。”
老人不大在意这几桶水,忐忑的问:“就是,你给我们催了吗?”
张聿白咬着牙根回答:“催了,但是工期......它是一个过程。”他把姚利发的话又挑拣着说了一遍。
尤其说到如果防水渗漏没有晾干的话,匆忙做下一步,可能以后还会有渗漏。
老两口也无奈的点头表示,那还是做彻底,不急,“就是能不能,帮我们催一催工人......哎呀,算了,不催了。”
“不急,我们能克服。就是叫你辛苦了,小伙子。”
张聿白从轩合一号坐地铁回去,已经很晚了,没赶上葛璃妈妈十点的视频查岗,于是又被葛璃妈妈额外打电话过来数落了一遍:别懈怠了,责任心可不兴两天半就没了的,想想葛璃的腿是因为谁?!
到家时葛璃还没睡,幽幽亮着客厅墙脚的壁灯。
“回去吧。”葛璃沉默又木然的说。
张聿白站在门边,手里买的水果还没放下。
“今天感觉怎么样?”
葛璃声音平板:“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