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的护城河泛着灰绿的水色,“小兰玉”蜷缩在芦苇荡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牡丹亭》调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那件水红的旗袍被撕得褴褛,盘扣掉了三颗,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里——这是她最后一件体面衣裳,昨天被城南的百姓追着扔石头时,在泥水里滚了三遭。
“汉奸婆!”“帮着倭军糟蹋同胞的烂货!”骂声像冰锥子扎进耳朵,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几个月前,她还是倭军领事馆的座上宾,松井大人亲手给她戴过金步摇,佐藤副官为她争风吃醋打残了三个戏班的武生。
那时她在“艳春楼”的戏台中央,唱《夜来香》的调子比谁都媚,水袖扫过之处,尽是达官显贵与倭军谄媚的笑脸,虽说曾沦为小林野喜的掌中雀,但比起那些连饭都要吃不起的贱民,不知好了多少。
她和柳之瑶在北平城的戏曲界向来是竞争对手,柳之瑶靠的是扎实功底与清冽唱腔,她则凭妩媚身段和风情万种吸引客人,两人虽常被拿来比较,却从未有过半分情分,“小兰玉”想起这些,更是恼火。
可现在,小林野喜出事,松井死了,佐藤淹在流沙里,连给她牵马的卫兵都成了城防营的枪下鬼。
她躲在关帝庙的供桌下时,听见香客说“云瑶斋”的戏班重开了,柳之瑶那个女人不仅没死,还带着一群孤儿唱红了北平城,连城防营的副官都天天围着她转。
“凭什么?”“小兰玉”猛地抓起块石头,狠狠砸向水面,惊起一群水鸟。她在北平的戏曲圈里摸爬滚打多年,论起勾人的本事,十个柳之瑶也比不上她。
当年她们也曾同台竞技过,她一曲《醉花阴》引得满堂喝彩,柳之瑶的《牡丹亭》虽清雅,却哪有她这般能让男人魂不守舍?
可柳之瑶偏要挡她的路,如今连乱世里的活路都要抢!
指甲缝里的泥蹭在旗袍上,晕开一片片黑痕,像极了当年被她设计赶走的那个新秀的胭脂渍。
芦苇丛突然传来窸窣声,“小兰玉”像惊弓之鸟般缩起身子,却见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钻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左眼有道刀疤,说话时喉结歪歪扭扭——是倭军的口音,只是裹在生硬的北平话里。
“你是……‘小兰玉’?”刀疤脸的手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枪。
“小兰玉”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绞着旗袍的破角。
她认得这种眼神,是饿狼盯着猎物的眼神,和当年那些被她勾引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如出一辙。
“我是。”她突然挤出个媚笑,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耳垂上那只缺了坠子的金耳环,“几位爷是……”
“松井大人的旧部。”刀疤脸从怀里掏出块樱花纹的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们要拿回领事馆的军火,听说你熟门熟路。”他的目光扫过她破烂的旗袍,嘴角勾起抹轻蔑的笑,“事成之后,送你去东京,比在这破地方卖唱体面。”
东京?“小兰玉”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松井说过,东京的艺伎能穿真正的正绢和服,发髻上插的是南海的珍珠。
可转念又想起柳之瑶——那个女人现在穿着银线牡丹戏服,站在“云瑶斋”的戏台中央,接受北平城百姓的追捧。
凭什么她要在泥水里挣扎,柳之瑶却能风风光光?
“我能打听到军火藏在哪,我有这个本事。”“小兰玉”突然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但我有条件。”她抬起头,眼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针,“我要柳之瑶死,要杜家那两个兄弟给松井大人、小林大人偿命,还要‘云瑶斋’的戏台,烧成灰!”
她忘不了,当初受小林野喜授意去勾引杜云齐,想打探他们的近况和真正意图,却被杜云齐冷淡推开,那不屑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着她的自尊心;
还有那次杜云齐假意中招,对她也曾有过短暂温柔,可过后还是对她万分厌弃,这一切,她怎能忘记?
刀疤脸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干硬的饭团。
“成交。”他把饭团扔给她,“但你得先带路,找到那批军火的下落。”“小兰玉”接住饭团,狼吞虎咽地啃着,米饭的碎屑粘满嘴角。
三天后的傍晚,“小兰玉”混在卖菜的人群里,溜到“云瑶斋”的后巷。
院墙上新糊的泥巴还没干透,映着夕阳泛出橘红的光,墙头上插着的野蔷薇开得正艳,花瓣上的露珠像极了柳之瑶戏服上的银线。
她听见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胡琴的调子——是《长生殿》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唱得比她当年在“艳春楼”唱的靡靡之音正派多了。
“柳老板,城防营的杜副官送了两匹苏绣料子!”是老裁缝的声音,透着股谄媚。
“小兰玉”死死攥着菜篮子的把手,指节泛白——那苏绣料子本该有她一份,去年松井答应给她做件绣满樱花的和服,料子都从东京运来了,却被柳之瑶炸领事馆时烧了个精光。
她看见杜云齐走进院子,就是这个男人,当初她费尽心思勾引,穿着最性感的旗袍,甚至在他常去的地方唱起撩人的曲子,他却连正眼都没多瞧她一下。
后来也曾对她百般柔情,却终究还是为了柳之瑶和杜云生,对她“小兰玉”这般美人,竟是没有一星半点真实的情谊,究竟是凭什么?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笑着递给柳之瑶,两人站在石碑前说了些什么,柳之瑶的脸上竟泛起红晕。
不远处,杜云生坐在石阶上调试胡琴,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温柔得像幅画。
“一群贱人!”“小兰玉”咬碎了牙,转身钻进胡同。她要让这些人知道,她“小兰玉”不是任人踩踏的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把他们拖进和她一样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