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正和在时间截止的最后时刻,刚好完成大金塔主体结构的收尾。
他画得很匆忙。
五分钟的时间确实很紧迫。
他能将将完成也有一定运气的成分。
看到自己的对手不知所措的样子让胜券在握的田中放松了很多,以至于笔误比自己预料到的都少。
他用目光最后扫了一眼面前的画纸的轮廓,大概只有七八条线段的钢笔勾线黏在了一起,整体的结构变形和畸变也不严重。
至少,这达到了普通意义上的还不错的程度。
是那种要是给完全没学过绘画的人展示,也还能收获惊叹和掌声的不错。
“至少赢仰光土著还是可以的。”
田中正和用手指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自信的笑意。
他用一副作品将自身的优越牢牢的握于掌心。
此间纯粹而甘美的乐趣,田中正和已经很多很多年未曾收获于心间了,滋味出乎预料的还不错。
而同样出乎预料的——
田中正和在抬起头后,发觉……他看不到顾为经的画板,因为画板两侧围着的都是人。
他自己作画后一开始还能听见人们的议论声,很快议论声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中迅速归于平静。
田中正和还以为对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动笔的样子让大师们失去了观看的兴致。
从容是一门优雅且需要熟练度的技艺。
钢笔画也是。
有些人有资格展示出不紧不迫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双手,如同雕琢象牙白的玉雕。
无论田中正和,还是酒井纲昌,他们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也不妨说。
初时那般带着呆气的从容,平缓,宁静出现在顾为经身上的时候,落在旁人的眼中,不光不显得厚重优雅,反而格外有轻浮的意味。
这样的意味,足够浇灭很多人对于一个学生以及他的画作的兴趣。
可现在……
这些人表现的可一点都不像是失去兴趣的样子。
大家只是那么静默的,静默的,观看着。
空气中回荡着奇怪的氛围,那么的诡异,像是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头白象。
“画的都不错啊。”
终于一个来自四十多岁的学者开口了,他的沉声说道,声音饶有兴致。
“谁更好一点?”旁边的人接过话头。
“竟然,和自己伯仲之间么?”
田中正和心里有点紧张。
“从线条和运笔来看……还是他差一点吧。”
有人小声的回应。
“嗯,是的,这小子还是稍微差了一点火候。你看,这里。人家的线条纹理明显比顾为经更加流畅。尤其这条圆形的塔尖。虽然曲线都算得上圆润,但一个是一笔直接勾出的,一个左右两笔分成两半临摹,对于运笔的自信还是有差距的。”
“是这个道理。”
身边传来一阵的赞同声。
明明在说顾为经的缺点,可田中的心正快速向着无底深渊滑坠。
因为说话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那个仰光本地的小画家,田中正和还记得对方的名字。
顾童祥,顾为经的亲爷爷。
这老东西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可丝毫没有自己的孙子要输掉比赛的意思。
“那也不错了,他今年多大?”
顾童祥身边的人问道。
“十七岁,还有七个多月才到十八。”
“这个年纪,比胜子还要小一点,没有到上大学的时候。”
田中正和的嗓子有些发痒。
他踮着脚尖挤开正在向别人吹嘘自己的孙子的顾童祥,往顾为经身前的画板边挤过去。
田中脸上优渥的神态不见踪影,他无暇继续顾忌这些人让他摸不到头脑的交谈,他要跑过去亲眼看看。
他要看看这家伙难道真的画出了花不成?
顾童祥丝毫不以为意。
他只是用痛快而又怜悯的目光朝着这个叫田中正和的家伙看了一眼,随即就用属于胜利者的大度让开了身体。
“输了。”
“我输了。”
“不可能……”
如果说原本田中正和还抱着想要为自己的画辩解两句的心思的话——在看到顾为经的画纸的第一刻,他就所有想好的说辞吞进了肚子里。
到了技艺高深的境界,想要在线条的形体上比个高下,没准还要多费一番功夫。
但对于学生们的水平来说,画的好,画的差,往往就是一眼的事情。
没有任何悬念的输了。
连留给他自己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那张画纸上已经成型一座大塔,三座小塔的精确轮廓图稿只让他想起了一个名字,酒井胜子。
田中正和张开嘴,不可置信的看向一边的顾为经。
他已经习惯了在各种比赛中被酒井胜子以碾压的姿态打败。他却无法接受,另外一个人给予他相同的感受,另外一个他此前才刚刚嘲讽,认为对方不值一提的人。
“唉……”
四周的那些往日言辞刻薄的老画师们也难得的没有人嘲讽田中正和。
顾为经的画也没好到,大家非要虎躯一震,高呼达芬奇再世的地步。
只是他们大多数人都在艺术路上挣扎许久。
大师从不是一开始就是艺术家的,老画师们的绘画生涯当然并非全都一帆风顺。
他们知道被天才打败的自卑感和挫折感,因此此时心中多少对田中正和有些同情。
不过,现在田中正和的事情也已经不是重点。
“有意思。”
画画得不错,曹轩也只看了一眼。
小老头反倒是多看了顾为经两眼。
曹老向着顾为经点点头,终于,他脸上带着老艺术家看到成气晚辈的慈祥笑容。
“老顾,你孙子有没有兴趣大学来这边的美院读书?我可以在画室带带他,是个好苗子。”
身边林涛表现的就直白很多。
“哦。”
立刻。
旁人间便有人轻轻的“哦”了一两声,人们总是用着语气词,表达着言语所无法准确描绘的丰沛内涵。
顾为经动笔以前,顾为经动笔以后。
相同的一声“哦”。
一模一样的音节,映照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内涵。
画家这一行很讲究流派。
不仅仅是学生想方设法的想要拜得名师,名师也对能够继承衣钵的学生非常渴望,甚至犹有过之,荷兰的神童伦勃朗便是被艺术名家看重,年仅14岁便上了大学。
到了20余岁的年纪。
便有资格去做宫庭首席画师了。
林涛将目光向四周的同僚们扫了一眼。他心中不由得哼了一声。别看这些人一个个惊讶的样子,他知道这些人中可是有不少人抱着和自己同样的心思的。
好老师固然难找,可好学生过了这个村,可能就被别的老家伙拐走了。
美院是很多系都是画室制而不是班级制的。
他每年要带的壁画临摹课,和静物肖像课都是大课,全学校算上届届都有不少的学生。
可能被林涛看上,招到如今自己的画室中的,也总共只有七个学生而已。
做为曹老的弟子,林涛本身就是美院的大招牌之一。
无论东夏国内,还是在亚洲或者国际上,林涛都有很好的人脉。
能成为林涛画室的一员,几乎就可以注定他的前途有保障。
多打磨几年,学有所成以后,哪怕是不想在艺术道路上走太远,去国际那些著名的周刊做美术封面,或者去动视、索尼这样的公司作游戏原画设计,几乎也都能拿到十万左右的起步年薪,单位是美元。
“顾,他现在没有别的老师吧?”
林涛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确认道。
“正式的老师没有,只是在本地的一所国际学校里的艺术班上学。当然,他从小就跟我学画。”顾童祥很快活的应承道,额头放光,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你?
林涛认真瞥了一眼顾童祥。
他是在来仰光后,才了解了这位老画师的。
籍籍无名。
无名不意味着就不是好画家了。
至于顾童祥的绘画水平如何,用一个不太有冒犯性的说法,他觉得这样的画家配不上这么好的学生。
林涛觉得这样的璞玉,交到一把年纪还默默无闻的顾童祥手里完全是暴殄天物。
“顾先生,你没有意见吧?”
但他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孙子出风头,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也长脸。
瞧瞧。
顾童祥一直是被直接直呼其名的,三言两语之间不自觉地,却被升级为了“Mr.Gu”,顾先生了。
画家靠画说话,脸面也都是自己一笔一画的画出来的。
顾先生分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