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小霸王学习机静静地躺在储物柜最底层,已经二十多年了。黄色的塑料外壳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键盘上的字母早已模糊不清,连接线上还打着当年我笨手笨脚系上的结。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来时,一股陈年的塑料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拽回了1996年的夏天。
九十年代的农村,电子产品还是稀罕物。谁家要是有台彩电,准能成为全村孩子的聚集地。而“电脑“这个词,对我们来说更像是科幻电影里的道具。所以当“中英文电脑学习机“的广告出现在电视上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广告里那个戴红领巾的男孩,在键盘上敲打几下就能让屏幕上跳出一串串神奇的代码,这画面在每个望子成龙的父母眼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母亲赶集回来的那天,我和姐姐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当她从自行车后座卸下那个印着“小霸王“字样的纸箱时,我们俩像两只闻到鱼腥味的小猫,立刻围了上去。纸箱很轻,但在我心里却重若千钧——那里面装着的,可是通往未来世界的钥匙啊。
拆箱的过程像一场庄严的仪式。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学习机取出来,按照说明书接上那台21寸的金星彩电。当射频线插好的瞬间,整个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调试频道时,电视机发出刺耳的噪音,雪花点在屏幕上跳动,就像我按捺不住的心跳。
“滴滴——“随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橙色的开机画面跃然眼前。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母亲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欣慰。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键盘,仿佛在抚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好好学,将来当个文化人。“
那个暑假,我们家的电视机见证了无数个“学习“的夜晚。当然,所谓的“学习“更多是在游戏世界里冒险。超级马里奥在蘑菇王国跳跃时,母亲会在一旁纳鞋底;魂斗罗战士冲锋陷阵时,父亲就着游戏音效小酌;松鼠兄弟抢夺坚果的滑稽场面,总能逗得全家哈哈大笑。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就像游戏里的无敌星,闪烁着温暖的金色光芒。
好景不长。过度使用让电视机很快出现了故障,画面开始闪烁、变形,最后彻底罢工。我们偷偷换上备用的黑白电视机,却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火眼金睛。那天她提前从地里回来,正好撞见我在玩《双截龙》。屏幕上像素小人激烈的打斗场面,与她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就是你们学的电脑?“母亲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如芒在背。她伸手摸了摸发烫的电视机后壳,又看了看摊在桌上的作业本——上面一个字都没写。那一刻,我仿佛听见美梦破碎的清脆声响。
禁令来得毫不意外。学习机被锁进了衣柜,钥匙挂在母亲的裤腰带上。但青春期的叛逆就像春天的野草,越是压制,越是疯长。我开始想尽办法偷玩:在作业本下藏游戏攻略,上课时在课本边缘画关卡地图,甚至半夜偷偷爬起来,用毯子蒙住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小。
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成了我和学习机最后的狂欢。母亲去邻村喝喜酒,说要傍晚才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搬出学习机,插上最爱的《忍者神龟》卡带,完全沉浸在施莱德与神龟们的激战中。窗外的知了叫得震天响,电风扇咯吱咯吱地转着,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我却浑然不觉。
“快出来!“母亲叫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随口应了句“等会儿“,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当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我操纵的忍者龟正好被施莱德击中,游戏里“Game Over“的音效与现实中的寂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接下来的场景像被按了慢放键:母亲大步走来,一把扯下连接线,将学习机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摔向水泥地。塑料外壳炸裂的声响,卡带蹦出来的弧线,四处飞溅的小螺丝,这些画面至今仍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既然这么爱玩,以后就在家玩个够!“母亲最后那句话,比任何体罚都让我心痛。不是因为失去了游戏机,而是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那是一个农村妇女对儿子未来的担忧,是望子成龙梦碎的绝望。
多年后,当我成为一名程序员,每天面对着真正的电脑编写代码时,总会想起那台被摔碎的学习机。母亲当年愤怒的背后,是对科技既向往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她害怕儿子沉迷游戏荒废学业,却又无力辨别什么是真正的“学习“。那种无力感,如今想来令人心酸。
现在的孩子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台连俄罗斯方块都运行不畅的机器,能让我们如此痴迷。就像我永远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当年那些“无用“的游戏,其实潜移默化地培养了我的逻辑思维和反应能力。科技的代沟,有时比代际的隔阂更难跨越。
收拾老房子时,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台残破的学习机包好,带回了城里的家。妻子笑话我像个捡破烂的,我却如获至宝。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拿出来,轻轻擦拭表面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擦亮那些被时光模糊的记忆。
母亲去年走了,带着她对电子产品的困惑与好奇。临终前,她看着我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眼神里依然带着当年那种既欣慰又担忧的复杂情绪。我想,这就是母爱的本质吧——永远走在认知的前面,用自己可能都不完全理解的方式,为孩子铺设通往未来的路。
那台伤痕累累的学习机,现在摆在我的书架上,旁边是最新款的MacBook Pro。它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科技鸿沟,却连缀着同一条成长的主线。每当工作遇到瓶颈,我总会抬头看看那台小霸王,想起母亲摔碎它时的决绝,然后重新投入代码的世界。
在这个VR、AR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那台老古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它承载的记忆,却比任何高科技产品都更珍贵。因为它不仅记录了一个农村孩子对科技的初次触碰,更铭记了一位母亲最朴素的期盼——即使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个方头方脑的机器里,究竟装着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