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把那陌生的禁军从他身上推下来。

爆炸发生的那一刻、或者说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在这个距离上直面这个程度的爆破他大概难以免于伤害,然后造成了这场灾难的肇事者就扑到他身上,为他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当他计算这场爆炸将造成怎样的损失时,爆炸就突然停止了,火光与气流兀地消散,碎石安稳落地。埋藏暗道的墙壁和回廊被完全摧毁,除此以外的区域则完全没有被波及。带着壁画的砖石破碎而平整的坍塌在地上,边缘带着焦黑,上面的浮雕大部分出人意料地还保持着连贯。

有些不对劲。这场爆炸不像由爆弹造成的,倒像是由灵能精确控制着,无论当事者是否有意。

灵能么……赫利俄斯看着他那闯下了大祸的陌生“同伴”。那个身穿禁军金甲的可疑人员——或者生物——正垂着脑袋坐在地上,就像他刚被发现的时候一样缩成一团,看样子是被爆炸震慑到了。

赫利俄斯无法对其提起警惕,就像他身体中时刻保持警醒的那部分被麻痹了,阻止他一声暴喝然后把这冒牌货拿下。

这又是另一项值得警惕的事情了。他思虑再三,在通讯频道恢复后悄然通报了此处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赫利俄斯?”他靠近那假冒者,再次问道。

配饰银色宝石的禁军依然缺乏活力,像是一件过热后冷却不应的武器,但比第一次更快地回复了他。

他抬起手——指了指赫利俄斯身上的铠甲纹饰,耀金所铸出的、日光的波纹。

“赫利俄斯。”他说,“古希腊掌管太阳的神明。”

你与一位伪神同名——禁军通常不会把这种话当作夸赞。

“是的,那正是我名字的来源。你可以称呼我为赫利俄斯。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赫利俄斯依然平静地问,“在我如何呼唤你的时候,你会回应?”

那个禁军又沉默了,但这次不是迷茫,而是犹豫。他好像知道命名的意义,知道当他获得一个他需要予以回应的名词,就将被束缚在这具身体里。

得到一个名字,从此成为他。

他因此慎重。

“不能是神……”

他低声道,看向那些壁绘的残骸。那上面是被火烧黑的星象图腾。

“那就它吧。”他指了一颗,“你怎么称呼它?”

“Altair。”赫利俄斯说,“天鹰座的心脏。阿泰尔。”

“那就叫这个吧。”

阿泰尔点了点他的头。

“当被如此呼唤的时候,我会回应。”

“阿泰尔……”赫利俄斯环视一圈冒着焦烟的残垣,不动声色地叹息了一声,“很快将有人来处理,我们先离开这里。”

赫利俄斯连哄带骗地把阿泰尔带离这片被破坏的区域。他向阿泰尔介绍泰拉皇宫,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放下警惕,也借此机会套阿泰尔的话。当然,他说的不全是实话,混合了许多古籍中的记载以混淆现有的机密。

“一万年以前,皇宫所在的区域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高原,皇宫就是在那最高山脉上修建起来的。”他解释道,“古泰拉人称之为‘喜马拉雅’(Himalaya),意为冰雪之乡。”

他们穿越一条半侧露天的长廊,可以望见皇宫区域连绵的建筑群,密集有如蚁穴。太阳正缓慢地从东方升起来,勉强刺破浓厚的云层,略微照亮晦暗苍白的景色。尖塔的阴影成片的穹顶与悬桥上缓慢爬行,数以万计的人类栖息其中,但从外观看,它和一万年前被被冰雪覆盖的荒地一样缺乏生机。

阿泰尔的视线长久地望向最高处。

那座建筑庞大而宏伟,外观仿佛一座庞大的金字塔,顶部是黯淡的金色,较环绕它建造的塔楼和钟楼更加古老,阴云盘旋在金顶上,好像永远不会消散一样。蛇形闪电在云层中蜿蜒,击打风化的岩石,山墙上石刻的雄鹰则不断从眼中滴落水露。

“那就是内殿,我们的帝皇所在之处。”赫利俄斯平和而严肃地介绍,“圣所坐落在群山之巅,以这一整片高原作为地基。在皇宫建筑群尚未崛起的年代,圣所所在的地方被认为是泰拉地表最高的自然山峰。”

“珠穆朗玛峰。”阿泰尔低声接上。

“皇宫在建造的时候曾有争议。有许多人认为在高山上建立一座城市是荒唐的。”

“但他值得。”阿泰尔回道,“丰碑还是墓碑,都是因它们所记述的名字而被赋予意义的。”

赫利俄斯根据阿泰尔的反应分析着:他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有一定知识储备,也有一套自成逻辑的评价体系,与禁军的思维模式相近,但又似乎有所区别。

“那里是什么地方?”

阿泰尔主动询问。他指向圣所北部一片较为低平的建筑,与圣所接近,在高空盘集的雨云笼罩下仿若沉在阴影中。

赫利俄斯迟疑了一下,尽管表现只是凡人不能捕捉到的一瞬间停顿:

“地表掩护性建筑。”他说,“那下面,是影牢。”

阿泰尔刚刚想要再问些什么,却突然将头转向前方,什么也不说了。警惕的红光在他的目镜上一闪一闪,如果他头盔上的鹰翼不是金属浇铸成的固定姿态,大概也已经不安地拧转了朝向。

赫利俄斯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年轻的禁军悄悄在内部通讯频道里提醒道:

‘他发现你们了。’

“有东西在盯着我。”阿泰尔发出不安的嘶声,“在墙壁里面。”

“那是皇宫的自动防御系统。它会自动识别过路者的生物信息并进行比对,当场处决那些没有得到通行许可的人。看起来它留意到你了,正在瞄准。”

“怎么会?”

“它识别你为禁军,并有授权人员陪同,所以没有立刻开火。但这也说明你没有得到许可,不被认为是皇宫内部人员。你不在系统中,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许?”

“没有关系。”赫利俄斯安抚道,“是或者不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长廊尽头,两名手持长矛和盾剑的武士相对着组成一道拱门,镶雕金玉的大门打开,阿泰尔跟着赫利俄斯走进去。

然后他就被包围了。

禁军完全封锁了这个房间,赫利俄斯意识到房间里的戒备等级比他预期的更加森严。阿泰尔在他身边发出一声短促而明显的气音,浑身的甲片到头顶的红缨都剧烈颤动了一下。他的长矛从手中滑落,在地上磕出一声重响。

大门在他们身后猛然关上并锁定,从门柱中弹出成排的炮管;在他们周围,身着阿拉琉斯重型终结者铠甲的老兵以备战的姿态环绕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射手座”部队的狙击手潜伏在隐蔽的地方保持警戒;他们上方那两座醒目的雕像则是激活状态的格拉图斯蔑视者无畏,巨大的剑刃悬在众人头顶。

正对着他们的那几位禁军甲胄则更加华丽,如冰冷的黄金雕像一般已在此静候多时了。只有一人穿着黑色的铠甲,站在那些金甲战士中,好像一个影子。

“他即是被称作亚金(Argent)之物,而今破笼而出,于此兴风作浪。”

黑甲禁军开口。在他前面盔甲最为华丽的那人微微颔首,便向阿泰尔走来。

赫利俄斯向他行礼。此人是万夫团现任禁军统领,名为图拉真·瓦洛里斯(Trajann Valoris),他须发灰白,是一位魁梧并且刻着疤痕的勇士。

阿拉琉斯禁军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禁军的高层不需要除了形式之外的额外保护,他们本身就是帝国的最高战力。他走进警戒圈,靠近那个被严密防范的生物。

阿泰尔摇晃了一下,后退半步,好像在强行压住喉咙里的低吼。他的铠甲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他的身体随着禁军统领接近越绷越紧,似乎随时准备把自己当作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在阿拉琉斯和蔑视者无畏的围追堵截下仓皇逃生。

赫利俄斯猜测这是由于图拉真的腰间挂着的一件U型的小器物。它名“时间桎梏”,此时正幽幽地绽放出蓝色的光芒。它用时间编织出罗网,将阿泰尔的一呼一吸都加以限制。

禁军统领停在与阿泰尔一臂的距离上,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说:

“立正。”

组成包围圈的禁军不约而同地握紧了他们的长矛,因为那个身影真的顶着时间桎梏的压力将身体立直了。

他和他们无比相似——一个巨人,金色的铠甲贴附着比例匀称的身体,雄鹰、雷电和橄榄枝的浮雕以和谐的方式组合,在铠甲表面勾画出唯美而圣洁的图腾,头戴伸展鹰翼、飘垂红缨的锥形高盔,周身浮动着纯粹近乎明净的光泽。

对禁军而言,盔甲的作用不仅仅为了防护和装饰,那上面的饰物比如护肩、缨饰和披风的颜色,盔甲花纹构成,以及镶嵌其上的宝石的颜色等,实际上都是他们个人身份的标识。

而这个“禁军”,他的盔甲只是盔甲,装饰也只是装饰。花纹排列美丽而有序,但不能解读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他的缨饰和披风可以被认为是哨戒军的红色,但他身上的宝石却是禁军中不曾见过的银白色,如果一定象征了什么,那就是空白。

没有风,而那簇从他盔顶垂落的红缨在轻微抖动。禁军统领图拉真看着他,说:

“摘下你的头盔。”

他服从了。

他慢慢伸出双手,解开头盔密封卡扣。

目镜熄灭,长而直的黑发垂落下来。

“抬头。”

于是他抬头。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有燃烧的火焰自银白镜面折射而出,摄人心魂的力量在其中焕发,微光如薄纱般覆在他的脸上。他有一幅英俊的面容,在场的禁军们头盔则都不由得略微朝他身边那名年轻同僚身上偏转了些许。

赫利俄斯攥紧了他持戟的手。

那双燃火的金瞳先与图拉真统领对视了片刻,短暂地往禁军统领身边的黑甲禁军那里瞟了一下,收了回去。

他说话了。

“向您致敬,统领。”

投入听者头脑中的是吐字清晰的高哥特语。但他的嘴唇,口型与发出的语句并不一致。他又是如何准确地判断出了身前人的职务?这也暂时是个谜。

图拉真脸色平静地听他继续说着。

“我的错,给皇宫带来了损失,我愿意……为此接受责罚……那堵墙……”

“为了达到目的,我们不惜将天空撕裂。你的罪责不在这里。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让武器离开了手。?”

这是一项严厉的指控,因战斗时期的禁军从轻易不令武器离开自己。落在他脚边的武器不属于他,而他茫然不知错误何在,直到赫利俄斯掰开他手指把那柄长戟塞进他的手里。

“……我的失职。”他轻声说。

“以后不要再犯了。”

图拉真轻描淡写地揭过,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

“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赫利俄斯盯着他。被禁军统领逼迫着,他会给出不一样的回答吗?那个真正的答案?

“金。”

他说。这个一个很短的音节在禁军中产生了困惑,显然这词在他们思想中被译作了一个不甚尊敬的含义。

“King?”

“不……”仿佛梦呓,仿佛惊醒,这位配饰银石的禁军转而使用肯定的语气大声喊道,“我的名字是阿泰尔。”

“阿泰尔。”

图拉真也将这个名词重复了一次。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赫利俄斯,接着直视阿泰尔那对燃火的金色眼瞳。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如同宣判。

“那就是这个名字吧。”

阿泰尔看起来想要逃跑,但禁军统领先行一步,用覆甲的手抓住了他肩膀。

“阿泰尔·金。(Altair King)”

禁军统领说出了一个名字,同时提高了时间桎梏的功率。那U型的元件绽放出明亮的蓝色光芒,如同一张罗网笼罩住了名为阿泰尔·金的禁军。

光芒消散。

图拉真统领后退一步,伴随着沉重的盔甲砸落的声音。那是阿泰尔的头盔从他的手中滑落并落在了地上。时间武器发挥出了意料之外的效果。阿泰尔·金的身体非常干脆地一头栽倒,就像被灵能大师一拳把灵魂击出了体外。

在要紧关头赫利俄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一头磕在地上,然后慢慢将那个没有意识的身体放到地上。

阿泰尔看样子是睡着了,胸甲平稳地起伏着,神色安详。他丢了头盔,却倒下时锁死了握着长戟的手部盔甲。看起来图拉真统领对他说的指令他还是听到了的。

禁军统领离开了,围聚在此严阵以待的禁军们随之散开,似是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黑甲禁军看了被留在原地的两个年轻的禁军一眼,简短吩咐一句,随后潜入阴影。

赫利俄斯俯身拽起阿泰尔的披风,将他拖动。他没有被处决,也没有接受更严酷的审讯,赫利俄斯居然为此生出一丝宽慰来。只是这位年轻禁军得到的最后一个命令他有一点困惑:

“带他去你的房间,赫利俄斯。他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