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国君都亲自去楚国朝觐了,鲁襄公、宋平公也都相继出发前往楚国朝见楚王。楚国本来的附属国陈国的陈哀公、许国去年刚继位的许悼公(许灵公之子)也都赶赴了楚国郢都。
陪同鲁襄公去楚国朝觐的有上卿兼司马叔孙豹、鲁大夫叔仲昭伯(曾担任隧正,为讨好季氏,增派劳役为季氏修筑其采邑费城的城墙,后受季武子提携,成其党羽)、子服惠伯和荣成伯(鲁宣公之弟叔肸的曾孙)。鲁襄公一行人经过郑国的时候,郑简公已经先行一步到达楚国了,郑卿良霄前往鲁襄公途径的黄崖城慰劳鲁国使团,良霄在郑国一贯盛气凌人,晋国正卿赵武、太傅羊舌肸在弥兵之会后就评价他如此目无君长,五年之内必遭祸患,他来慰劳鲁襄公和使团大夫们时,确实表现得不够恭敬。
叔孙豹说:“伯有(良霄)如果在郑国不受诛戮,那么郑国必遭大难。恭敬乃民之主也,伯有丢弃了恭敬的品德,用什么来继承保持祖宗的家业?郑国如果不处置他,必受其祸。渡口和沼泽边的薄土、道路积水中的浮萍水草,放在宗庙里作为祭品,用季兰祭尸,这都是恭敬。恭敬怎么能丢弃呢!”
鲁国使团刚走到汉水之滨,消息传来,楚康王去世了。郑卿游吉说对了,正在楚国郢都的郑简公跑到楚国这一趟,说是去朝觐,其实是送葬去了。可是鲁襄公刚到半路,还没到楚国都城,楚王就死了,鲁襄公就想返回鲁国。
叔仲昭伯说:“禀国君,我们是为了朝觐楚国而来,不是为了楚王一人而来,楚王虽然去世,然而楚国的军队和国力没有变化,楚国还会有新的国君,为了鲁国社稷,臣以为应该继续前行。”
子服惠伯说:“君子考虑长远,小人只看眼前。楚国的冬天又冷又湿,谁有功夫考虑以后呢?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鲁襄公看了看叔孙豹,想听上卿的意见,叔孙豹说:“叔仲昭伯可以大用了,子服子才刚入门啊!”意思是说,应该继续行程,前往楚都,朝觐楚国、拜见新君,为逝去的楚王送葬。
鲁大夫荣成伯也说:“深谋远虑之人,是忠臣啊!”
于是鲁国使团继续前行。
同样走到半路的还有宋国使团,陪同宋平公前往楚国朝觐的左师向戌听到楚康王去世的消息后,对国君说:“禀国君:我们是为了朝觐楚王而来,不是为了楚国而来。饥寒都顾不上,谁还能顾得上楚国?咱们还是先回国吧,让百姓休养生息,等楚国立了新君再进行戒备。”宋国使团于是就打道回府了。
楚王去世,令尹屈建紧接着也去世了。楚康王之子郏敖继位,任命了楚康王的弟弟、自己的叔父公子围担任楚国令尹。跟随郑简公来到楚国的郑国行人(外交官)公孙挥预言道:“王子围是郏敖的叔父,作令尹会很强势,定会取代郏敖而昌盛。松柏之下,嫩草是不能繁殖的。”他分析得非常准确,几年之后,这位令尹王子围就弑杀了楚王郏敖并取而代之。
鲁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周灵王也去世了。襄公想起了正月里,自己曾问过鲁国负责占卜的大夫梓慎,日食天象和冬暖无冰,是吉是凶?那时他非常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祥之事,梓慎给他的答复是“今年宋、郑两国将会有大的饥荒”,结果却是周天子、楚王相继去世!
郢都城内,鲁襄公、郑简公、陈哀公、许悼公都全程参与了楚康王的丧事,鲁襄公因此正月也没能回到曲阜拜祭祖庙,整个鲁国使团在楚国驻留了半年,直到第二年(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四月才回到鲁国。
楚康王大敛入棺后,楚国君臣让鲁襄公亲自为去世的楚康王致送衣物至灵柩之前,以示敬意。其实这是轻慢鲁君的行为,据《礼记》所载,含、燧、赗、临是诸侯派遣使臣前往他国吊唁国丧之礼,其中的“燧”,就是将衣物礼送至去世国君灵柩之前。鲁襄公明白,这是把他当作楚康王的臣子对待了,因此心中不快,问叔孙豹有何对策?
叔孙豹想了想,回答说:“国君勿忧,可向楚人说明,灵柩有凶邪,国君致送衣物之前须先祓(fú)除凶邪,就等于朝见在世国君时陈列皮草和财币。”鲁襄公一听,豁然开朗,他知道,《礼记》所载“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liè)执戈”,用桃茢祓殡,是君临臣丧的礼仪,叔孙豹出的这个主意,表面上是去除凶邪,实质上是以楚王为臣,抬升了自己的地位。楚国偏远之国,哪里懂得这个道理?
楚人果然同意了鲁国的提议,允许鲁国先用桃茢吉物去除凶邪,然后由鲁君致送衣物至楚康王灵柩之前。后来才知道其中的原由,但已悔之晚矣。
楚国在四月份安葬了楚康王。鲁襄公、郑简公、陈哀公、许悼公都参加了葬礼,为楚王送葬至郢都的西门之外,然后由各诸侯大夫继续前行送葬至楚康王的陵墓。葬礼之后,鲁襄公一行返回了鲁国。
到达鲁国边境方城的时候,季武子派出季氏亲信大夫公冶前来慰问。这时襄公刚才得知,季氏占取了公室的卞城,将卞城作为了季氏的私邑。卞城,距离季氏采邑费邑不远,历来属于季氏的势力范围。十三年前,季武子受宋国司城子罕之托,将郑国大夫司臣就安置在了卞城。这次季武子趁国君去楚国朝见的机会,直接占领卞城,把它从公室之城变为了季氏之城。
季武子先是派公冶出发迎接并慰问国君一行,在占取了卞城之后,又派人追上公冶,让他将一封加盖封印的书信呈递给国君襄公。鲁襄公打开书信一看,上面写道:“臣听说戍守卞城之人将要叛变,故率部讨伐,已占领卞城,谨向国君禀告。”公冶也不知道季武子给国君的书信中写了什么,他完成了慰问国君一行人的使命、呈递了书信后就退了出去,出来之后才知道是季氏占了卞城。
鲁襄公其实心中已经出离地愤怒了,鲁国三桓欺负公室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他对一旁的叔孙豹说:“季氏想要侵占卞城,却说卞人要叛乱,如此作为,只会让他被众人疏远!”叔孙豹心里也在责怪季武子:“好你个季孙宿(季武子名季孙宿)!趁老夫出访,偷占卞城,好处都让你季氏占尽了!”他对襄公所言也是点头称是。鲁襄公让侍从叫公冶回来,气不打一处来地问道:“季卿有无说过,寡人还可以进入国都曲阜吗?”在旁众人面色都变了,国君的意思是说,季氏莫非要驱逐国君而叛吗?公冶也吓了一跳,季相没有这个意思啊,他只是贪占了一个城池而已,哪里敢驱逐国君?那不是自找祸患吗?于是赶紧回答道:“启禀国君:鲁国是国君的,谁敢背叛国君呢?”襄公听后面色和缓了些,他知道侵占卞城不是公冶的意思,而且公冶也不以为然,为了笼络季氏的这位亲信,离间他们的关系,襄公特意命赐公冶冕服为赏。冕服,是鲁卿才能穿戴的服饰,公冶只是大夫级别,这是国君的特别恩宠,公冶坚辞不受,襄公坚持要赏,公冶只好接受了,心里想着回去如何向季相交待呢?
鲁襄公的心情真的坏到了极点,四五月份的鲁国大地,春暖花开,他毫无心情欣赏家国美景,与楚国君臣斗智所占的上风也都随鲁国的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想起了许穆夫人所写的《载驰》中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行走在故乡的田野,远望层层的麦浪。速速求告大国,谁能拯救危亡?)他不想回曲阜了,回去如何向太庙里的祖先禀告?告诉他们,季氏侵占了公室的卞城?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公室田土被三桓侵占了,鲁国军队也被三桓瓜分了,他们看上哪个城池,就可以说他们要叛变,然后率领从公室寡人来的军队去占领它!干脆回楚国去算了,请求楚国出兵讨伐季氏,不借助大国的武力,如何能摆脱三桓的欺辱?于是他下令再入楚国,借助楚国之力讨伐季氏。
跟随襄公出访的荣成伯马上站出来反对,他对襄公说:“国君万万不可!依靠楚国之力攻打自己的祖国,诸侯谁还会亲近您?况且诸侯刚刚举行了弥兵之会,楚国国君又是继位伊始,怎会出兵?即使楚国出兵,倘若楚国取胜,那鲁国还是国君您的鲁国吗?倘若楚国兵败,那么国君您就是想回鲁国也回不去了!那时候哪个国家肯收留您呢?国君夫人和太子又会怎样呢?不如就把卞城赏给季氏吧,季武子事奉国君,也不敢不改过。醉而怒,醒而喜,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后,荣成伯朗诵了《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色渐暗,为何不归?不为君主差遣,怎会甘冒夜露?
天色渐暗,为何不归?不为君主贵体,怎会深陷泥中?)
鲁襄公明白,荣成伯是劝自己回到曲阜,主持家国社稷。他觉得也对,自己的夫人、太子和孩子们还在宫中等待自己回去团聚。为了夫人和孩子们,也要坚守社稷,自己不回国都,夫人和太子难道就有舒心日子过?三桓心里不就更加欢喜雀跃了?借助大国的力量攻打自己的祖国,总归不是个事儿。想到这些,三十二岁的鲁襄公又踏上了返回曲阜的路程。
回到曲阜后,公冶将自己的封邑还给了季武子,他亲眼目睹了国君在方城的屈辱境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问一个臣下:“寡人能进入国都吗?”这是天大的讽刺,是对周礼的哭诉,大周朝建立的纲常伦纪在季氏面前难道不值一提?他从此再也不进季氏的家门,他对仆从说:“欺君之事,何必派我去做?”在朝中和季武子见面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地交谈;两人不见面的时候,公冶从来不提季氏。后来公冶病重不治,他把家人叫到病榻前嘱咐说:“我死之后,一定不要用冕服入敛,因为那不是因为我的德行得到的赏赐,并且不要让季氏来安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