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府内。
分主客落座,康郁瞅着坐在主座上,吊着脚的孩童,强忍着不要发出笑声。
康郁宦海浮沉,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事情。在山东道做监察御史时,也曾到孔家拜会。如今的时代就是如此,规矩比天大,在官场显得尤其明显,哪怕坐在康郁对面的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那也是这座王府的主人——法理上来讲是仅次于不在家的汉王爷的存在,地位比两位王妃还要高。
所以哪怕场面古怪、令人发噱,也要遵守规矩和礼仪,拿出客人应有的姿态来。要是真忍不住笑出声,那可太失礼了。哪怕面前的孩童一知半解,汉王府中的亲兵和仆从也会在汉王爷回来之后如实禀报。到那时恐怕没让汉王爷记住自己的恭敬,反倒是记住了自己的失仪。虽然并不指望汉王爷帮自己做些什么,但能交好为何要交恶呢?
笑呵呵的钱贵亲自给上了茶,朱瞻壑手边也似模似样摆了一杯。康郁在朱瞻壑装模似样的延手邀请下,揭开盖碗啜了一口,香气浓烈,入口甘醇,乃是一等一的好茶。不过主座上的小人儿明显并不喜欢的样子,只喝了一口便皱着眉头放下了盖碗。
“康道员登门,本该父王亲自接待。但今日元日,父王前去拜望岷王叔祖,只能由我接待。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朱瞻壑似模似样地和康郁道了歉,这话明显是别人教的,面前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说起来的时候语调甚平,几乎没有起伏,一看就是半懂不懂地在背诵。其间还略微停顿了两下,转着眼珠微微思索了一瞬,才将这两句话说完整。
不过这也不错了,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而已。
康郁自然不敢拿大,赶紧拱手道:“公子客气了。是下官来得唐突,倒是搅扰了公子进学。”
康郁倒是并没见到朱瞻壑之前正研究的那关于一池子水的问题。不过进府的路上钱贵倒是说了“公子正在进学”的话。康郁并不知道真假,此时说出来,也不过是恭维而已。
朱瞻壑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眼睛却转了转,目光微转,瞄向了旁边。
康郁并不以此为恼,毕竟这真是个孩子,这没半分营养的成年人的交际对他没有半分吸引力,走神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想着是不是再说两句话就主动告辞离开,便听到朱瞻壑操着稚嫩的声音问道:“康道员是哪里人?到云南多长时间了?”
“下官本是湖北人。”康郁心下错愕,但面上不显,应声答道,“永乐二年从山东道监察御史任上调任云南按察司。”
“永乐二年?”面前的孩童似乎掰了掰手指,“那便是和我们一家同年到的云南?可还习惯?”
“初始确实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康郁心中愈发怪异起来。刚才还想着这成年人一般毫无营养的交际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哪里有什么吸引力,这会儿便听到了这七八岁的孩童用十分稚嫩的语气说着和成年人一般的交际的话。而且问的问题还很符合一个上位者的身份。若是撇开那吊着脚坐着的小小的身影和那略有些尖细的孩童口音,便真如一个成年人坐在面前和他交谈一般。
这……天潢贵胄身份再是高贵,这七八岁的孩童也不应该老练到这个地步。而且只是话语遣词造句如同成年人,动作和神态可并不像。难不成是被汉王爷或者王府里的西席先生强灌的?也不知道这样的灌输对孩子好不好。
康郁强忍着心中愈发怪异的感受,与朱瞻壑对答了几句,又说起在云南碰到的有意思的事情。果然很对孩子的胃口,说起趣事的时候,明显能感到朱瞻壑注意力集中了许多。
再看这位小公子每次说话之前,都要隐隐瞥向旁侧的屏风。从康郁的角度看不到屏风后面的景象,但在主位上应该是能看到的。康郁由此断定,这屏风后面应该就藏着一个成年人,正提示着朱瞻壑应该说什么话——或者说,应该背诵什么话。
康郁自觉看透机要,对汉王府的观感又好了几分:正主儿不在,所以小主人出面待客;害怕小主人年龄小在客人面前失礼,所以要有人随时提示。看起来既麻烦又毫无必要——难不成自己还能去寻汉王府的过错不成——但这恰恰说明人家王府对自己这个客人的重视!
否则让管家出面待客就是了,何必要搞得这么麻烦呢?
就是有些好奇这屏风后面的人是谁。要是没猜错,应该是汉王爷给小公子寻的先生。能力不一般啊!能将一个七八岁孩童待人接物的表现教导成这个样子!
康郁心满意足,既感受到了汉王府的重视,又觉得自己勘破了隐秘。于是又和这位王府小主人对答几句,便主动开口,提出告辞了。
朱瞻壑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让康郁有些忍俊不禁。被朱瞻壑送到堂下,才被管家钱贵接过去,一直送出了王府大门。
而在他转过影壁、再也看不见背影的瞬间,原本还有些绷着的朱瞻壑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膛,再不复之前拿捏得正式模样,蹦蹦跳跳恢复了孩童的天真,跨过门槛回到堂内。脸上带着雀跃的笑容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瞻圻,我做的怎么样?”
“大哥真棒!”朱瞻圻毫不吝啬地朝朱瞻壑竖起了大拇指,子规也一脸崇拜地模样看着朱瞻壑。
“嘿嘿……”朱瞻壑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嘴里止不住道,“你们不知道,刚才差点儿忘了红色的牌子应该是什么话,还好最终还是想起来了!”
朱瞻圻又朝自己的大哥竖了竖大拇指,才去整理旁边散落的几个小小木牌。木牌漆了不同的颜色,藏在屏风后面的朱瞻圻朝朱瞻壑亮出什么颜色的木牌,朱瞻壑便背诵这颜色对应的话。兄弟俩合作愉快,配合得还很不错。
最关键的是,朱瞻壑这个孩子的记忆力是真好啊!朱瞻圻都觉得佩服,自己上辈子上小学的时候“一去二三里”这么朗朗上口还非常简单的诗一个星期都没背下来,先是被老师打手心板儿,又被老妈带去查智力……
“公子、二公子!”送康郁出府的钱贵急匆匆跑了进来,顾不得脸上的汗珠儿,开口便道,“云南左卫百户官沐南登门,老赵正陪着往里走呢!”
“这是个熟人儿!”朱瞻圻乐道,“大哥,按照之前商议好的第二套方案!这沐南是个武人,不用那么文质彬彬,就学着父王那劲头就行!”
“好!”朱瞻壑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才坐到椅子上,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忽然苦着脸对钱贵道,“老钱,能不能给我换杯喝的?白水就行,茶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