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心累的朱高炽

朱高炽眼神莫名地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黑衣僧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皇帝朱棣离开的方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朱高炽身子骨不好,又有些肥胖,哪怕是在宫中行走,也是习惯步辇代步的。不过朱高炽此人为人平和,对朝中重臣极为尊重,若是与重臣同行,便大多陪着步行。往常里像姚广孝这种颇受朱棣信重、又是东宫太子少师的重臣,自然有被陪同步行的待遇。然而今天却怪了,太子殿下当先出了奉天殿,没走最近的中左门,反倒是上了步辇一路向南,绕了个大圈出奉天门、过内五龙桥,才右转经过左顺门,进了东宫的地界儿。又转北跨过文华门,才终于进了文华殿。

姚广孝就这么一路沉默跟在步辇下面绕了个大圈,又等着朱高炽换了衣服擦脸净手,好半天才终于与朱高炽面对面坐下,开始了谈话。

“太子殿下真要放汉王不理,任其在南方壮大自己的势力?”姚广孝并未等朱高炽询问,开口便图穷匕见,延续了一早朝堂上的话题。

“自己的势力?”朱高炽刚坐下来时还带些笑模样,这会儿听到姚广孝咄咄逼人的问话,立刻将笑容收了起来,有些奇怪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汉王三卫年前才刚刚配齐,高煦又远离中枢、极少与军中将士联络,如今淇国公都成了太子太师,高煦哪里还有自己的势力?西平候沐晟还是岷王叔?亦或者云南林子里的土人?”

姚广孝沉默了一下,倒是并不在意朱高炽的反驳,而是有些惊愕朱高炽对他的称呼。

姚广孝僧人出身,如今虽然是大明重臣,依然以僧侣自居。不过不管他如何表现自己那“潜心向佛”的一面,朱棣和朱高炽可是从来都将姚广孝作为心腹依赖。自从永乐二年册立太子、封姚广孝为太子少师以来,朱棣和朱高炽对姚广孝的称呼永远都是“少师”,今天朱高炽却破天荒叫了声“大师”,这里面的滋味儿,姚广孝隐约觉得,似乎应该好好琢磨琢磨。

朱高煦在云南和广东的作为,姚广孝虽然觉得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毕竟山高路远、只是听闻,便觉得其中难免有夸大之处。而且他也并不觉得安南那地儿有什么可供大明图谋的——当然,不给朱棣面子的黎氏父子总归是要教训一下。但朱高煦造大船、建海港、采煤炼铁的作为在姚广孝看来还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当不得谋国之举,不过是一个天潢贵胄到了穷乡僻壤之地穷极无聊之下搞出来几个大玩具戏耍罢了。

虽然并不在意,但作为朱棣起兵靖难的主要推手之一,姚广孝隐约从朱高煦的作为中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受掌控。所以解缙等人串联上疏弹劾朱高煦的时候,姚广孝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其实他和解缙等文官也尿不到一个壶里,毕竟一个是念阿弥陀佛的,另一帮是念子曰诗云的。

朱棣和朱高炽会维护朱高煦也在姚广孝的预料之中。毕竟朱高煦曾经是朱棣最宠爱的儿子,而朱高炽宽仁的性格也决定了这位太子不会主动做兄弟阋墙的事情。但他依然还是主动跟着朱高炽到了东宫、要和朱高炽好好谈谈。

虽然一路上朱高炽的冷脸已经表达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态度,姚广孝依然问出了前面那句话。其实要和朱高炽谈什么、谈到什么程度,姚广孝自己都不太清楚——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所知障:明明并不觉得汉王朱高煦的作为有十分出彩的地方,却偏偏非常在意;明明自己曾经才是大明最不安分的那个人,却偏偏对另一个不安分的人起了敌意。

所以他要主动和朱高炽谈一谈,旁敲侧击以引它山之石攻破自己的所知障。

不过从朱高炽的一声“大师”的称呼中,姚广孝隐约感觉到,似乎在维护朱高煦这件事情上,皇帝和太子并不仅仅只是出于父子情和兄弟情,而是有什么自己未曾想到的因素在里面。

不过那才更好啊!姚广孝心思略微沉了沉,复又振奋了起来——越是自己未曾想到的因素,就越是有可能攻破自己的所知障!

“殿下此言不妥。”姚广孝摇了摇头,并不明言自己的真实意图,而是继续早晨朝堂的话风,“汉王殿下毕竟是行伍出身,而军中最重义气。现在淇国公等人看起来似乎是殿下的人了,但也须防备汉王殿下登高一呼。”

朱高炽闻言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出话来。姚广孝的语气过于平静了些,虽然听起来话语中满是对朱高煦的针锋相对,但这死水一般平静的语气让朱高炽隐约感觉这位“妖师”似乎和解缙等人的目的有所不同。

朱高炽叹了口气,厚实的面皮忍不住抖了抖:和这种人说话最费心思,让人心累。

左右猜不到这位妖师的心思,朱高炽也不想继续虚与委蛇,便冷下脸来,直接图穷匕见道:“大师将来也有作一本《姚氏春秋》的心思?”

战国末期吕不韦在赵国邯郸结识秦国质子嬴异人,“奇货可居”,费尽心思助其登上秦国王位。献美姬与异人,生嬴政。吕不韦后为秦国丞相,组织门客作《吕氏春秋》。

朱高炽这话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指责了,几乎就是在指着姚广孝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有把持朝堂、劫挟储君的心思。

姚广孝闻言心中却是在暗笑:朱高炽的指责越是严厉,越是说明朱家这爷俩儿在维护汉王这件事儿上有别的心思。否则以朱棣和朱高炽这父子二人对他姚广孝的了解,怎么会搬出吕不韦这个例子来?虽然他鼓动朱棣起兵靖难、如今地位几乎冠绝朝堂、还肩着太子少师的位子,但他绝不会有这个心思。朱棣也不会因为这般捕风捉影的指控治他的罪。

不过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姚广孝脸上表情诚惶诚恐起来,低头道:“臣不敢!”

朱高炽心累地长出了一口气,泄气地道:“我自然知道少师是不会的!说吧,少师到底想要问什么?总不能真的和解学士他们那般短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