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看见秦伟峰坐在地上,趴在我的床边,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清亮的眼眸中映着我的轮廓。而我手里的那把剪刀,已经不见了踪影。
窗外鸟鸣声清脆,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梦中明明是爹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小手被爹紧紧地攥着,好温暖好踏实。
我抽出自己的手,秦伟峰帮我掖了掖被子:“以后不能拿着剪刀睡觉,容易伤着自己。”我扭过脸,默不作声,我不习惯和他的脸离得这么近。秦伟峰站起来,他又立刻坐在另一个床上,两只手揉着一条腿,大概是坐久了,腿麻了。
多年以后,秦伟峰说起这个夜晚:等他冲完热水澡,再用电吹风吹干裤头,裹着浴巾走出卫生间,蹑手蹑脚准备穿上衣服时,却发现我已经睡着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再也不敢碰我,躺在床上他没有一丝睡意。于是翻个身,看着一米开外另一个床上的我,而此刻本来背对着他的我,在梦中也翻个身,和他面对面睡着。
他就这样看着我的脸,看着睡梦中的我,突然发现我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刀。于是下床,拽过一个靠垫放在地上,坐下来,小心翼翼掰开我的手指头,拿走剪刀。当时他在想,这女人心真狠啊,多亏只泼了一盆水,没想到被窝还藏着一把剪刀!
他想起身的时候,看见梦中的我,嘴角竟然微微上扬,闪现着笑意。月光下的我,小脸白皙如玉,眉毛如黛,眼睫毛密密如羽扇,微微上翘,鼻梁高挺,鼻头小巧圆润,嘴唇更是诱人,绯红润泽,饱满光滑,他忍不住想亲一口,咬咬牙算了,不敢再招惹我,就这样他看着睡梦中的我,直到天亮,直到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迷惑。他没想到自己的媳妇看起来温温柔柔,竟然性情这么烈,也能下狠手。不过这样也好,我媳妇不吃亏。一盆水浇不走秦伟峰,一把剪刀更是小菜一碟。当然这些都是多年后秦伟峰的感慨与诉说。
我起床后简单洗漱,背着包出门。秦伟峰没有询问我,直接退了房。带我吃了早餐,然后去小寨买衣服,此次来省城的目的就是买结婚的衣服。当时的我,对衣服不挑剔,秦伟峰帮我挑选,穿上感觉舒服,就同意买了。我个子高挑,身材标致,所以只要能看上的衣服穿在我身上,都很合适!再加上我五官端正,面色红润,就像我娘常说,二十岁的女娃娃脸上都会泛着桃花色。而此刻的我刚满二十岁,衣服穿在我身上,甚是好看。而秦伟峰的审美眼光独到,那件圆领双排扣、收腰A摆的咖色大衣刚穿上身,营业员说洋气得像上海姑娘。秦伟峰听着也是骄傲,眉开眼笑。
买衣服很顺利,一早上就全部搞定。中午吃完腊汁肉揪面片,我就说要回家。秦伟峰也没有过多阻拦,只在启动车子的时候说了一句:“唉,本来想着来省城好好带你转转,就这样速战速决了!”
我和秦伟峰的婚礼定在五月一日。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又盼望着这些事情赶紧结束。害怕是因为我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新的生活,投入新的生活,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我不知如何面对他,面对他的家人。盼望着这些事情结束,也就意味着我和余晨光之间的了断。我如一个木偶人,被别人安排着我的人生,只有对余晨光的爱属于我,我的所思所想属于我,而我无处倾诉,也无处安放这些情愫,只想在外力的帮助下斩断这一切。
自从上次不辞而别,就再也没有余晨光的一丝音讯,当然我从来没有奢望余晨光因为我而有所行动。我也知道余晨光的母亲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儿子一心一意呆在省城,面试、应聘找到合适的工作稳定下来。而余晨光知道,七月份之前是我紧张而忙碌地迎战高考最后的冲刺阶段,他也不会打扰我。我走时的留言约定,高考之后西京见面。我给余晨光撒了一个天大的谎言,等他知道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已为人妻。
五月一日那天,艳阳高照,我很顺利地嫁给秦伟峰,这期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婚礼前一天,家里人及亲戚都到了B城,余晨光包了一层宾馆,安排我们入住,为了第二天迎亲方便。
当我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站在宴会大厅的舞台上,我的思绪怎么也回不到此时此刻。我听见有人说,新娘很美,只是不爱笑。化妆师早早来到我的房间,为我化妆,盘发,佩戴耳环项链首饰,而这些都是秦伟峰为我准备,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心细到什么地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秦伟峰给我挑选。如此这般,化妆师把我装扮得格外漂亮。
听着话筒里传来司仪的声音,我看见宴会厅的门楣上,红绸扎成的花球沉沉地坠着,流苏随着五月的风轻轻摇晃。秦伟峰拽了拽我的小拇指头,我知道他想拉回我的思绪,安放在此刻。而我并未看他,低眉,眼眸落在我洁白的婚纱裙摆上,像一朵膨胀的云,拖尾处缀满细小的亮片,随着我的移动而簌簌作响,仿佛每一步都踩碎了一片星光。
秦伟峰向我身边挪了挪,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看向前面。我抬眼看去,三十张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每张桌上都立着一只细颈玻璃瓶,瓶里插着两枝玫瑰花,花瓣在灯光下泛着娇嫩,泛着诱人的嫣红。人们举着高脚杯庆祝,玻璃碰撞的脆响淹没在笑声里,啤酒沫溢出杯沿,滴落在绣着“囍”字的白色桌布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微苦的花。
婚礼仪式总算结束。敬酒时,我换了一件旗袍,胭脂红缎子裹着我纤细的腰身,银线绣的凤凰从裙摆一路攀到胸口。秦伟峰脱掉西装外套,白色衬衣上穿着与西装配套的马甲。他额角沁着汗,可眼睛亮得像点着一盏明灯,闪着喜悦的光。我们一桌桌走过去,酒杯在推搡中轻轻摇晃,红酒的光斑投映在彼此脸上,像某种隐秘的、微醺的誓言。
角落里,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踮着脚,偷偷从糖盒里摸出一颗巧克力,金箔纸在她掌心剥开时,发出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这个午后,我听到的每一声祝福,飘渺而遥远。
大厅的空气中飘浮着食物的香、女人脂粉的香和鲜花的香混成无形的漩涡,充斥着我的心,把我拉回此刻。屋顶的霓虹灯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波纹,宛如一条被遗忘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