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僧(三)

西北方的赤焰冲天而起时,王天鸣正带着蔓蔓在青石板路上疾奔。

浓烟裹挟着火星冲上夜空,将半边天幕染成狰狞的铁锈色,远远望去,官仓的飞檐斗拱在火舌中扭曲,像一条被灼烤的赤龙在浓烟里翻滚挣扎。

蔓蔓紧张不已,攥着阿毛袖口的手在抖:“阿毛,着火的地方,似乎是明诚师傅说要去领赈粮的官仓......”

话未说完,街角突然滚出个烧得半焦的粮袋,破裂的麻布漏出金黄的麦粒,在滚烫的砖面上蹦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二人从后巷翻进官仓时,浓烟已将星月遮得只剩昏黄。

王天鸣踢开挡路的焦木,忽然听见墙角传来指甲抓地声——一个士兵蜷在粮囤阴影里,后背插着半截北狄短刀。

天鸣迅速俯身,要扶住士兵。

“北……”士兵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瞳孔却因失血渐渐涣散。

王天鸣看清他胸前的铜制军牌:富尔镇护粮队,边角还刻着行小字“戍边十三载”。

“北狄细作……混进粮道……放火烧仓。”士兵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突然扯开衣襟,苍白的胸膛上是用鲜血画的粮道图,“那个人……戴狼首戒……”

他的指尖徒劳地抓向坍塌的地窖,那里本该藏着禅院囤积的精粮,此刻只剩焦黑的梁柱在火中噼啪作响:“明诚……抢官粮、造伪册……老住持他……”

话音戛然而止,士兵的瞳孔骤然蒙上灰翳,手无力地垂落,撞在焦土上溅起几点火星。

发愣中,身后传来靴底碾过碎瓦的脆响,王天鸣刚转身,一柄染血的禅杖便带着破空声砸下,杖头的铜铃在火光中泛着暗红,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明诚踉跄着扶住断墙,月白僧袍上绽开大片“血迹“:“阿毛!快逃!”

他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急切,“有人纵火毁粮!”

王天鸣在火光中慢慢站直,喉咙发紧。

蔓蔓猛地抓住天鸣臂弯,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师父,这里有北狄细作。”王天鸣将计就计,随手指着地上的士兵,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心惊,“他说有人潜入粮仓!”

明诚的瞳孔骤然收缩,转瞬又换上悲痛欲绝的神情:“竟有此事?!”

他踉跄着上前,禅杖却悄悄横在天鸣胸前,“先别管这些,随我从侧门——”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片杂音。

官仓外尽是流民的怒吼,不知何时聚集的人群,已经举着松明火把急急赶来。

一道灰影忽然趁乱、猫着腰窜出,僧袍下摆沾着焦黑的木屑,在火光照耀下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不知谁喊了句“有贼!”,举着水桶的百姓们立刻扔下木桶,抄起扁担、木棍追了上去。

追至巷口转弯处,月光突然劈开浓烟——那道身影正是禅院的武僧智深,也是不久前与天鸣在粥棚起了冲突的武僧。

此刻他却光着脚狂奔,僧袍下露出的小腿上有道新鲜的刀伤,血珠正顺着腱子肉往下滴。

最前头的汉子眼尖,看见他腰间晃荡的金属物件在火光中一闪:“狼首戒!北狄的狼首戒!”

怒吼声登时炸开。

百姓们想起上个月邻村被北狄骑兵洗劫的惨状,想起自家粮仓被烧的浓烟,手中的扁担攥得更紧了。

智深听见呼喊,脚步猛地踉跄,慌忙去摸腰间,却发现那枚刻着狼首纹的青铜戒早已滑落,正滚在青石板上。

“抓住他!细作!”卖豆腐的老张头率先甩出扁担,正砸在智深后膝弯。

智深扑通跪倒,僧袍撕裂处,露出肩头新纹的狼首刺青,狼嘴大张着,仿佛要吞下人间烟火。

“打死细作!”

“还我们粮食!”

呼喊声此起彼伏,棍棒雨点般落下。

智深在棍棒的雨点中猛一咬牙,借着这股冲击力旋身,僧袍带起一阵罡风,竟将近身的几个百姓掀得踉跄后退。

他脚掌在青石板上一碾,借着墙角的火势腾空跃起,单手抓住墙头的瓦当,翻身便上了屋顶。

百姓们仰头看着这个在火光中如鬼魅般移动的身影,怒吼着要追上去,却被坍塌的梁柱挡住了去路。

王天鸣趁机挤出人群,踩着瓦砾追了上去,将蔓蔓的尖叫抛在脑后。

屋顶上,智深光着脚在瓦片上飞奔,瓦片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王天鸣紧随其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从官仓里捡来的短刀。

“智深!“王天鸣一声暴喝,短刀划破夜空,直取智深后心。

智深猛然转身,挡住了王天鸣的短刀。

火星四溅中,两人四目相对,王天鸣竟从智深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痛苦。

冰刃相交,发出一声巨响。

智深手腕一翻,直取王天鸣面门,却在关键时刻猛然收手,忙着逃窜。

两人在屋顶上追逐着。

“你是细作?“王天鸣气喘吁吁地问,短刀在手中握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伤我?“

智深一言不发。

天鸣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官兵的号角声。

智深猛地转身,望着西北方渐渐熄灭的火光,眼中闪过一丝悲痛,旋即冷冷威胁:“别再跟着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猛地一脚将天鸣踹下房檐,自己转身离开。

从梁上坠落的瞬间,王天鸣满心疑云翻涌,眼前景物突然泛起涟漪般的模糊,恍惚间竟分不清谁在梦中。

下一刻,漫天火光与哭号声竟如青烟般倏地散了。

是周诚醒了。

再一睁眼,她看到自己仍身处妙法禅院的禅房内,抬头便撞上周诚眸中盛满的焦色——对方指尖几乎要触到她额角,声音里裹着未散的担忧:“王梦官?可算醒了,方才连叫七声都没反应,我与文照小弟都吓坏了。”

天鸣偏头望去,文照正攥着袖角站在烛影里,小脸绷得紧紧的。

“什么时辰了?”

“半柱香都没过呢,周公子真是睡得太不安稳。”文照松口气,撇嘴道。

天鸣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肩颈,脑海中还萦绕着梦境里的焦粮与血字,心思被疑问拧成乱麻,敷衍道:“周公子稍安勿躁,解梦最忌心浮气躁,须得将零碎心象串成线才行。你这梦境太过短暂,待我回去细细梳理,明日再来与你分说。“

周诚闻言起身作揖:“有劳王梦官。“

待二人走出禅房,文照见天鸣盯着廊下灯笼出神,忍不住扯了扯她衣角:“瞧你脸色这么凝重,是不是梦里见着什么蹊跷事了?“

“你可记得,咱们大齐与北狄开战是哪一年?“天鸣忽然驻足,声音里浸着几分急切——她向来对历史典籍涉猎不深,这会儿有点懵。

文照也记不得具体年份,与她回到占梦房,连夜翻书。

烛火在风角纹陶灯里摇曳,将两排胡桃木书架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如同凝固的墨色森林。

王天鸣踩着木梯翻找典籍,文照趴在案上对着泛黄的书页直打哈欠。

直到晨光漫过窗棂,书案上的《大齐边患录》终于被翻到泛黄的一页,“找到了!“

天鸣指尖划过斑驳墨痕,“北狄叩边,庚子年冬月,距今年正好五十年......“

话音未落,喜色便凝在脸上——通篇记载中,竟无半字提及“明诚“二字。

还是一场空啊,她忍不住暗骂一声。

文照揉着眼睛凑过来:“和尚的事该去禅堂问知客僧才是。在占梦房找和尚,您不如去石头里抓鱼。“

天鸣指尖敲了敲书页,想起梦境中明诚僧袍上的血迹,忽然摇头:“问是要问,但须得悄悄问。尤其要避开周公子。“

“为何?“文照眨巴着眼睛,“不过是解个梦,怎么还避起人来了?“

“我方才在梦中见着......“天鸣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案头未合的典籍,“罢了,先理清楚再说吧。”

文照此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急道:“不然咱们现在去找王婆,趁着天刚亮,说不准她还睡着,王婆已近八十岁,算起来五十年前,她可正当年呢,没准认得明诚?”

王天鸣本就不爱读书,此刻闻言指尖划过最后一页空白,立马合上书页:“说得对!走!”

西巷的石板路还笼着青雾,王婆家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几丝艾草香气。

王天鸣足尖勾住窗棂翻入院内,土炕上的老妪正发出均匀的鼾声,粗布棉被下露出的手腕爬满皱纹,如同风干的藤蔓。

她屏息凑近,指尖刚触及老人手腕上的皱纹,忽然有柔黄光晕自掌心漫起,视线瞬间被卷入一片鲛绡纱帐——二八少女正对镜贴花黄,鸦青鬓角簪着新开的白芙蓉,月白水袖拂过檀木妆台,胭脂盒与螺子黛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

“呀!“天鸣在梦里险些惊呼出声,这面容、这装束,分明是梦中见过的周员外千金!

嚯!!!!

要知道阿毛当初顺利抢了周员外家的金银,可不就是这姑娘给放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