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园很少这样软着声音和人说话,她想着,都要上京了,为了日后在玄麒司往上爬,自然要学会奴颜媚骨地讨好上峰。
但向小园不知道的是,她谄媚讨好的模样实在不够真诚,甚至是错漏百出。
槐雨低头,一双冰冷至极的凤眸睇来。
他凝视向小园,久久不语。
小郎君的眼神凛冽,仿佛要杀人,修长的手骨扶在刀柄,轻缓地敲击。
槐雨久久不语,唯有手上的细微响动。
哒哒哒。
像是催命符一般。
林其羽受不了这种堪称刑讯的折磨,他从向小园身后探出头,大声嚷嚷:“算了算了,槐雨大人要是不愿意,咱们就走吧!”
燕芸也跟着点点头。
向小园能屈能伸,她乖巧点头,给槐雨躬身行礼,说:“卑职叨扰大人了,卑职这就回房去。”
说完,三个小孩逃也似的奔回房间。
就在向小园打算关门的时候,一只黑靴抵在门缝间,倏忽几根白皙指节也攀住门板,顺势用力拉开。
海风猛地涌进来,吹起槐雨额前的碎发。
她迎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向小园呆住了。
她也闹不明白槐雨怎么就跟着来她的房间了。
还是林其羽反应快,他感激涕零地抱住槐雨大腿,感动道:“槐雨大人定是担心我们的安危才来房中看顾的!小园,还不快点为槐雨大人铺床,等什么呢!”
林其羽疯狂朝小伙伴挤眉弄眼。
燕芸先反应过来,问向小园:“你屋里还有多余的被褥吗?”
向小园点头:“有的,是福生公公备下的。”
燕芸和林其羽在这方面很迟钝,他们没听出来福生专门关照向小园的内情,一听到还有被褥,赶紧从箱子里抖出来厚被子,铺到地上。
三人都知道槐雨是位高权重的玄麒司暗卫之首,床榻自然要让给他睡。
于是,等槐雨进房以后,向小园、燕芸、林其羽他们行礼后,老老实实钻进地上铺好的被窝垛子。
由于是大通铺睡觉,他们至多脱了外衣,身上穿得还是十分严实。
向小园的脑袋一沾上枕头,睡意便涌来,几乎要昏睡过去。
槐雨也什么话都没说,他把银剑抱到怀里,倚靠床边,跟着闭目养神。
不知是屋里太安静,还是烛光点着,太刺人眼睛。
林其羽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拉了一下旁边的燕芸,小声问:“你们说,海娘娘杀林晴是干嘛呀?”
燕芸嫌林其羽吵,但他的问题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
燕芸拍开他的手:“谁知道呢?可能是之前做法事的时候,林晴咋咋呼呼的,海娘娘看她不顺眼吧。况且,未必是海娘娘杀人啊,小园不是说了,也可能有人故意伪造密室。这艘船上藏有杀人凶犯呢!”
“那你还睡得着啊?”林其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心又慌起来。
林其羽瞥一眼床上闭眼睡觉的槐雨,想到这尊佛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有槐雨坐镇,诸邪退避,他怕什么?
思及至此,林其羽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安心许多。
燕芸有点嫌他烦:“不睡觉能干嘛?”
林其羽自小家中娇生惯养,他是权势滔天的节镇之子,各家小公子、小娘子哪个不是捧着他讲话?第一次在燕芸这里吃了挂落,林其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少年郎摸了摸鼻尖,转头去拉向小园。
“小园,小园,你醒醒。”
向小园睡得正香,忽然被人牵了一下衣袖。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怎么了?海娘娘来抓人了?”
林其羽:“你不要因为自己不怕鬼就把邪神天天挂嘴边好不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林其羽心如死灰,他真服了。
少年郎赶紧双手合十,朝着船舱求神拜佛:“海娘娘莫要怪罪,都是小园冲撞的你……”
向小园打了个哈欠:“好晚了,你们还不困吗?”
林其羽:“睡不着。”
燕芸:“其实,我也睡不着。”
向小园想到燕芸送的那一盒蜜果,自己还带了一包红豆米糕,她掀被坐起来,问:“那你们吃蜜果和米糕吗?”
林其羽跟着起身:“行啊,我正好饿了。”
燕芸举手:“我也吃。”
向小园翻身爬起来拿糕,刚打开油纸包,米糕香喷喷的甜味立马飘散在屋里。
向小园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她看着床榻上闭眼的俊秀小郎君,不知道要不要吵醒槐雨。
最终,向小园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槐雨大人,你吃米糕吗?”
槐雨明显被三人吵得心烦,没睡着,他施施然睁开眼,眼神里杀气毕露。
少年郎冷声问:“你们是真怕鬼,还是故意惹我,想找死?”
此言一出,小伙伴们的脸顿时煞白。
向小园缩了缩脖子:“您睡,您睡,我们轻一点。”
槐雨没再理人,他翻身,背对着三人,继续假寐。
向小园再望去,只能看到少年郎挺拔的肩背了。槐雨应该是自小规矩重,就连睡觉也没有塌肩弓腰,佝偻脊背。
他们刚被槐雨骂过,接下来吃糕和讲话的声音都尽量压到最低。
燕芸咽下一口甜糕:“其实,还有一个杀人动机……你们可能都不知道。”
林其羽不屑地嗤笑:“你诓小园也就罢了,诓我干嘛?我和你们都是世家子女,有什么消息是没往我府上送的?”
向小园叹气:“最好也别诓我吧……”
燕芸被呛,她屈肘,猛锤了一下林其羽的胸口。
林其羽吃痛骂了一句:“你打我干嘛!”
燕芸没理他,她对向小园说:“小园,你有所不知。玄麒司除了十二暗卫,还有一位能对十二暗卫发号施令的上司。”
向小园:“玄麒司的顶头上司不是陛下吗?”
燕芸摇摇头:“还有皇太子。”
谢筠雪……
向小园手里捏糕的动作一顿,她想到了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郎君。
这是时隔多年,向小园第一次听人说起皇太子谢筠雪。
向小园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那年。
小郎君捧着书卷,坐在屋里。
即使房中无人看守,他也坐得肩背挺直,他的视线全落在一本本晦涩难读的书上,可能谢筠雪的身子骨病弱,他的脸色苍白如雪,静得像一尊佛。
向小园问:“海娘娘杀人案,和皇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燕芸:“其实此番入京,各地节镇送来家中娇女,也有意图和皇家联姻之意。我对皇太子不感兴趣,但有听到风言风语,说是林晴和皇太子小时候见过,关系匪浅,而且林晴长得貌美,很可能成为太子妃……”
向小园懂了。
要是成了太子妃,那就是皇帝的儿媳妇,自有储君袒护。
那么小娘子便不会沦为节镇送入京城的质女,不用成日里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生死由人。
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其他高门贵女为了自保,自然会生出觊觎之心,并非只要林晴怀有登上太子妃位的心思。
也就是说,船上的所有贵女,都有杀害林晴的理由,她们为了独占谢筠雪,自然会想方设法拉下竞争对手。
她们不会容许林晴这个心腹大患活着,最好是在进京的途中杀了林晴。
向小园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感觉,她忍不住皱眉问:“皇太子长得很好看吗?像个香饽饽一样,这么多人抢他。”
燕芸想了想,说:“我没见过,我不知道,不过皇帝的后妃都是貌美如花,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吧。不过不关我事,我还想着练好枪法回去帮我爹打漠北匈奴御敌呢,我不想当太子妃,我要回到荆州掌兵的。”
林其羽哼笑一声:“你们没见过太子殿下,我见过啊!太子病弱,没我这般孔武有力,样貌嘛……有点像小女娘,唇红齿白的,其实不如我阳刚。”
没等林其羽自夸完,一片银叶忽然破空袭来,钉在他搭拢于桌面的袖摆间。
衣袖顷刻间被撕裂成两截,落到地上。
林其羽吓得大气不敢出,他当然知道,稍进一寸,断的就是他的手啊!
槐雨伤孟瀚的时候可没有手软!
这一记响动太剧烈了,就连向小园都被吓到,忍不住后撤一步,离林其羽远远的。
林其羽吓得都快尿了,他战战兢兢望向坐直了身子的槐雨,冷汗直冒,“大、大人,您也要吃糕啊?”
槐雨不理他的讨好,寒声道:“再议论太子,割了尔等的舌头。”
这时,他们才记起,槐雨受命于君王,他也是太子谢筠雪的人啊,听到下属讨论上司,当然会脸色不好嘛!
林其羽慌忙点头,不敢再多说。
一场夜谈就此散会。
三人漱完口后,不敢插科打诨,乖乖躺下睡了。
林其羽为了不打扰槐雨,他还殷勤地吹熄了灯。
倒是向小园有点睡不着。
她一闭眼就会想到那个寡言少语的皇太子。
向小园和父母久居深山,其实很少交朋友,唯一的朋友小虎,也是父亲偶尔带她下山赶集,才能撞见一两次。
她认识谢筠雪,其实很高兴。
那时候的谢筠雪,应该只是虚长她两岁,和向小园年纪相差不大。他的屋子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虽然冷冰冰的,但是待人处事很大方。
向小园可以摸他那些从西域带来的软绵绵的毛毯,还可以吃他留下的蜜枣茶点。
她自以为和谢筠雪成为了好朋友,她对他无话不说,还把喜欢的小兔子白雪抱给他摸。
谢筠雪显然是第一次摸兔子,他很谨慎,动作很轻柔。
在摸到白雪的一瞬间,谢筠雪长睫垂落,脸上的寒意渐渐褪去。
谢筠雪是第一个夸赞向小园名字不俗气,还给她念诗的小郎君。
虽然他待人很冷淡,但向小园仍然觉得他很好。
向小园记得,那时候的皇太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心肠冷硬的坏人。
可向小园的父母,全死在皇帝谢禛的屠刀之下。
明明爹爹为了款待皇帝,特地杀了向小园最喜欢的母鸡春花。
阿娘为了让这些天潢贵胄吃好住好,大冷天还拿着扫帚、抹布,擦洗家中的桌椅。
向家对投宿的贵人们那么好……最后还是变成了两具冷冰冰的尸体,就连年仅五岁的向小园,他们也要赶尽杀绝。
向小园重重闭上眼,她的后脊满是冷汗,她忍不住战栗。
谢筠雪对于父亲谢禛的恶行知情吗?
其实他和她交朋友,并非出自真心?
他是不是也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弃她是低贱的庶民……
也是,天家的权贵最会装模作样,谢筠雪或许也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心狠手辣的上位者。
明明谢筠雪会小声夸赞向小园的名字,他会帮向小园折袖子、防止她吃点心时,沾上花糕粉屑……
向小园心知肚明,谢筠雪的温柔都是假象,她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