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六月初三,东边的太阳照样升起。大梁皇宫却是发出一纸诏令:“博王朱友文谋反,昨日派兵冲入大内,想要刺杀寡人,幸有郢王朱友珪忠孝两全,率兵杀败贼兵。寡人震惊之余,病情加重,特令朱友珪主持军国大事。”诏令已下,举国震惊,原来昨日的皇宫竟是如此凶险。博王反叛之罪已是昭告天下,供奉官丁昭溥奉诏驰往东都,命均王朱友贞为父报仇,将朱友文杀死。朱友文正自与张氏暗暗高兴,收拾行囊,进京面圣,不料却见均王军兵冲来,稀里糊涂成为东都鬼魂。丁昭溥手提朱友文首级回京复命,朱友珪放下心来,向百官出示早就拟好的朱温遗诏,宣告皇帝宾天,郢王朱友珪继承大宝。朱友珪为拉拢人心,取出府库金帛,赏赐诸军以及百官,饶是如此,大梁国内还是人情汹涌,众人对朱友珪如何当上这个皇帝颇有微辞。皇帝死讯哀报传到河中,护国节度使冀王朱友谦闻报大哭:“先帝数十年来开创基业,却是祸起于宫掖之中,臣弒君、子弒父,朱友珪犯得乃是泼天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我身为藩镇重将,不报此仇,枉活一世!”朱友谦厉兵秣马,就要发起大军,发兵洛阳,向郢王兴师问罪。
河中钲鼓声响兵马未动,韩勍已是率数万梁军如虎扑来。朱有谦急急派人来到晋阳,向晋王求救。晋王救兵未到,梁军已是杀到河中城下,先锋官康怀贞与大将牛存节将兵五万猛攻城池,朱友谦登上城墙拼死防守,几日鏖战,城外已是躺倒梁军一片。梁军攻势如潮,昼夜不停,忽见河中东北方向,红色大旗漫卷如风,晋军铁骑如雷冲向梁军营阵。康怀贞急令后军转为前军退入大营,背靠背扎下鹿角木栅,一阵连排弓弩射出,将晋军骑兵逼退。
晋王亲率大军随后而来。康怀贞勉强出营抵挡一阵,号角声中,晋军铁骑已是踏破梁军大营。梁军溃逃而去,晋王一路追杀二百三十八里,将梁军赶到陕州。
河中城外东北九十五里,乃是晋军大营。朱友谦带上数十位亲随,在中军大帐前跳下战马,随手解下腰中宝剑,快步进入晋王营帐。他一见晋王,扑通跪倒,开口大叫:“舅啊!多亏您亲来,救得外甥性命!”晋王略微一怔,旋即回过味来,王珂乃是李克用的女婿,这朱友谦曾在王珂的弟弟王垬手下做事,照此来说,当个外甥也不为过。晋王大张宴席,与朱友谦把酒言欢,几位伶官在酒席前哼唱起来。琴箫响起,酷爱戏曲的李存勖不禁手击音节,低声吟唱。伶人门正自演唱那出愁肠百结的《百年歌》,忽见晋王离开酒席,走上台去咿呀唱道:“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歌调高亢宛转,竟有一种豪迈沧桑之气!
朱友谦豪爽之极,喝的酩酊大醉。晋王让朱友谦就此留在晋王帐内,与晋王并榻而卧。朱友谦安然入睡,鼻息如雷,晋王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这朱友谦对我是毫无戒备,我大晋又多了一位忠贞英雄!
朱友谦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睡在晋王帐内,他登时滚落下床,向晋王拜倒:“舅父!多有得罪!”晋王环抱双臂微微一笑,二人又对饮几杯,朱有谦告辞而去。
朱友珪登基称帝之后,与他父亲朱温一样,荒淫的本性慢慢展现出来。张氏数年来,一直进宫与父亲颠鸾倒凤,朱友珪嘴上不说,内心其实已是十分厌恶,他将张氏立为皇后,但再也不踏进后宫半步,却是寻来数位漂亮的宫女,日夜寻欢作乐,朱温的女人段冰倩也被他收入房中。段冰倩年纪尚小,长得娇小甜美,倒是玲珑乖巧,在朱友珪怀中柔若无骨,缠绵似蛇,甚得皇上欢心。只是梁国境内没有了朱温皇帝的铁腕治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毕竟朱友珪这个皇位得之不正!
这不,驸马都尉赵岩进得京来,他娶的乃是朱温皇帝的女儿长乐公主。赵岩文武双全,擅描丹青,笔下的仕女、奔马十分传神,画作《八达春游图》闻名于世。此次他从邢州来至洛阳,并非要踏青写生,而是专程拜见表哥袁象先,因为表哥目前掌管禁兵。
袁象先乃是朱温的外甥,目前担任左龙虎统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他见到画家赵岩到来,喜不自胜,令赵岩欣赏皇帝最近钦赐与他的珊瑚树、玉犀带等一堆宝物。不料赵岩却是冷冷说道:“身为皇帝近亲,你看朱友珪能否坐的江山?”袁象先心中一惊,长叹一声:“舅母提起此事,也是以泪洗面,没有料到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赵岩微微一笑:“匡扶朝纲,非你我不可。拉下朱友珪,辅佐均王朱友贞,还需朝中重臣相助。”袁象先思忖片刻:“要说重臣,眼下非杨师厚不可,杨师厚手握重兵,况且此人对我大梁忠心不二。争得杨师厚辅佐均王,你我却是有再造大梁之功。”
两人计议已定,袁象先在洛阳细细筹划,赵岩却手执画笔,一路游山玩水,来至汴州。汴州城内的均王朱友贞听得赵岩计谋,不住点头,即刻悄悄派出使者,秘密来至魏州。
大战之后,杨师厚率邢州大军趁势占据魏州,将北面诸军整合到自己麾下,北面招讨使府衙也设在魏州。均王来使进入府衙,屏退左右,对杨师厚言道:“郢王杀父篡位,不得人心,汴州的均王已是众望所归。将军何不顺势而为,成就大事,立下不世之功!”说罢,使者微微一顿,定定看向杨师厚:“我家均王说了,事成之后,发放犒军钱五十万缗。”杨师厚有些心动,哪个当兵不为钱粮,这五十万缗,就是五十万贯铜钱,相当于五十万两白银,也就是五万两黄金,要知道当时县令一年的俸禄才是二百贯左右,这可是一笔巨财!
杨师厚唤来众位将官商议,如今,他掌管大梁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又是先帝旧臣,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只见他手抚须髯,目光闪烁,缓缓言道:“以前郢王谋逆之时,本使没去讨逆,如今虽然君臣名分已定,本使却想起兵搬倒朱友珪,辅佐均王登基。诸位意下如何?”
杨师厚此言一出,座下诸将一阵沉默。几位将官站起身来,纷纷言道:“郢王杀父弑君,乃是不忠不孝之贼;均王举兵复仇,乃是大义之举。尊奉正义,讨伐逆贼,哪有什么君臣之分!正义之剑在均王手中,如若均王称帝,大人您没有讨逆之功,还有何面目位列朝堂!”
杨师厚哈哈大笑:“诸位所言极是!铲除奸佞,重振朝纲,准备起兵!”
杨师厚的心腹爱将王舜贤进入洛阳,暗传军令令城内左、右都统军一并归袁象先节制,随后,一彪兵马不动声色来至距离安阳不远的滑州,策应袁象先。
袁象先还没有动手,怀州却是风云激荡。怀州驻军乃是梁国最为精锐的龙骧军,那是皇帝朱温亲自掌控的侍卫亲兵,朱温遇弑,小将刘重遇发誓要为朱温皇帝报仇,他召集起三千军士,揭竿而起离开怀州。他们不敢攻入洛阳,却挥兵东进,杀向东都汴州。皇帝急令汴州守军发兵,在鄢陵一带,将这股烈火扑灭。叛乱平息之后,朱友珪杀人立威,下令继续抓捕乱党党羽,叛军的亲属族人受到牵连,一时人人自危。
均王朱友贞心中暗喜,他要利用军中这股不寻常的味道。叛乱的三千兵士隶属龙骧军,追究起这三千人来,一牵十、十牵百,可是不是小数!连坐之风已经刮到东都汴州,这里也有龙骧军驻兵。偏巧皇帝朱友珪又下一道军令,令驻守汴州的龙骧军调防怀州,龙骧军营之内顿时躁动不安,人人议论纷纷,仿佛是大祸临头。均王眉梢一动,令人亲往军中散布谣言:“天子认为龙骧军怀州叛乱,你们与怀州兵士情同连理,必是同根同气,实际是要在怀州坑杀汝等!”消息传出,龙骧军的众位兵将更是胆战心惊,不敢整兵启程。兵士们推出几位将领来见均王,求请均王可怜众生,为他们指条明路。
均王朱友贞默不作声,耐心听几位将领哭诉。片刻之后,只见均王缓缓站起,眉宇间满是忧郁:“先帝与你们征战三十余年,打下这片大好河山。而今,先帝尚且被人杀害,你们这群追随先帝者,必定是难逃一死!”众人一听,更加悲愤难抑,却见均王朱友贞缓缓转身,请出太祖神像,将神像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之上,均王后退三步,撩衣跪倒,双眼含泪,大声说道:“父王啊!您死的好冤!儿子无能,不能为您报仇!”军门聚集起来的许多兵士,齐刷刷一起跪下,义愤填膺,大声喊道:“我等愿意追随均王,为先帝复仇!”均王朱友贞心潮澎湃,挺直身躯,二月的阳光照在均王脸上,只见均王目光炯炯,满脸刚毅。均王伸出右手,手指先帝朱温神像,大声说道:“将士们!先帝保佑你们!只要你们杀去洛阳,为先帝报仇雪恨,贼子朱友珪怎能再杀害你们!青史也会留下你们英雄美名!”’
众人欢呼雀跃,山呼万岁,均王打开府库,众人一拥而进,操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浩浩荡荡杀奔京都洛阳而来。十几万大军逼近洛阳,朱友珪急急调兵遣将,韩勍领兵出城,抵挡乱兵。不料洛阳城内,赵岩、袁象先却是闻声而动,二月十七清晨,袁象先率禁兵数千人冲入紫薇皇宫。皇帝朱友珪刚刚起床,就见冯廷谔身上沾满鲜血,气喘吁吁跑到近前:“不好!禁军哗变!皇上快逃!”朱友珪大惊失色,急急拉起皇后张氏,冯廷谔持剑一路护送,逃出宫城。好在宫城之外还没有乱兵,皇帝一行穿越大街小巷,来至北城墙下,城门之处已是乱兵纷纷,杀声动天。朱友珪仰望高高城墙,长叹一声,眼见得已是无法逃出城去,留在城中,势必遭到千刀万剐。朱友珪令冯廷谔上前,对他说道:“爱卿啊!事已至此,你将我夫妇杀死,以免受辱!”转头对张氏说道:“为妻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张氏已是梨花带雨,冯廷谔狠下心来,刀光一闪,皇后张氏已是香消玉殒。皇帝朱友珪闭上双目,喝道:”还不动手!”冯廷谔跪下叩头,随后上前,挥手一刀,皇帝朱友珪慢慢委顿在地,冯廷谔倒转刀柄,向自己脖颈抹去。三人的尸体并排躺倒在洛阳北门青砖砌就的巍巍城墙之下。
龙骧军冲入洛阳,城内的文武百官四处逃散,中书侍郎杜晓、侍讲学士李珽死于乱刀之下,而宣政使李振也受到刀伤。城内整整骚乱一天,到的晚上,才渐渐安稳下来。
袁象先在皇宫之内找不到朱友珪,有人来报,皇帝已是逃出皇宫。袁象先令人满城搜寻,在城墙之下发现了朱友珪的尸体,朱友珪的怀内还揣有传国玉玺。袁象先、赵岩确认皇帝已死,派人前往汴州迎请均王。均王朱友贞却是淡淡一笑:“汴州乃是先帝龙兴之地,称帝何必去洛阳!”
公元九一三年二月,钟鼓声声中,二十五岁的均王朱友贞在汴州登上龙位,成为大梁皇帝,而恶贼朱友珪在皇帝之位上仅仅坐了九十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