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大林渐渐感受到来自香火愿力的影响。一开始只是某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听到一两个声音在心底浮现，像什么“合家平安”、“邪祟退避”之类的，大林只当不存在；结果就在这个早上的某个时刻，突然有几倍、几十倍的声音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脑子一阵阵眩晕。幸好当时他正坐在办公桌旁，才没有一个跟头栽倒。
这个时候，游野事先的叮嘱也浮现于脑海：“记住，装聋作哑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按我的经验，这个时候你最好集中注意力放到某一件事情上去，越专注越好；只有专注于别处，才能最大程度忽略掉信众传递过来的杂音。”
大林记得自己当时很傻地问：“难道要一直这样？”
游野回答说：“不至于，等过一段时间就好。”
“过一段时间怎样？”
“过一段时间你就习惯了。而且一般小庙也不会一直香火鼎盛，寻常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你会习惯的。”
大林清楚记得自己无语的心情，也就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然一定会看到自己的眼睛翻到只剩眼白是个什么情况。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果然，今天是十月十五；按永阳当地的习俗，除了逢年过节和神明的生日之类，每月初一、十五是固定去庙里上香的日子。
鳌头宫今天肯定要大开宫门的，只是没想到一个小村子里的小破庙，居然也能有这么多信众。
随着时间的推移，涌入心底的信众祈求声也越来越多；大林惊奇地发现，游野教自己的办法不怎么顶用，因为自己始终无法完全忽略那些祈求声。不过有一点游野倒是说对了，那就是时间久了确实就慢慢习惯了。
度过一段短暂的不适应期，大林慢慢静下心神，发现自己能清楚地分辨每一个不同祈求声的内容；明明自己并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平时不管工作还是玩乐都最烦被人打扰分神，但是这会儿却能条理分明地听到并记下不同信众的每一个愿望——也不知是不是每个香火神的天赋。
听得多了，大林就发现，这世上果然哪儿哪儿都有奇葩。
在一堆“出入平安”、“事业顺遂”、“学业有成”之类的“常规要求”中，时不时就蹦出来一个“掰弯隔壁某某某让她喜欢上我”、“让我抽中谁谁谁演唱会门票”、“今晚开奖号码有没有某某号”之类的声音；特别是当中还有个“让我的老师全都拉肚子一天”的祈求声，奶声奶气地，也不知道谁家熊孩子，引得大林都琢磨着要不要费点香火帮他实现一下这个“小小”愿望。
有句俗话说得挺好，叔叔当年也淋过雨的，就帮你撑一撑伞吧！
奇葩的声音听了也就图一乐，另外还有些祈求就属于心肠歹毒了；比如有人祈求“保佑邻居某某开车出门刹车失灵”，又比如“让谁谁谁家孩子生病治不好断子绝孙”，更有一个拿着“卜子”求问“能不能给谁谁承包的鱼塘里撒农药”，听得大林差点要打电话报警。
幸好，恶毒只是一小撮，奇葩的也不多，大林放低点做人的下限学着做个香火神，能忽略也就忽略过去了；这时候他不免又想起了和游野的讨论，特别是有关于香火神怎么维持“口碑”的话题。
游野当时是掰着手指头给大林做的算术辅导。
“首先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来上香，结果祈求的事没成，香火不灵验，他是会砸了庙门、推倒神像呢，还是默不作声在心里骂两句就算了？”
大林当时回答：“砸庙门……估计门还没砸倒，他自己先被别人砸倒在地上了。”
“回答正确，所以，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发现香火不灵验的人，其实基本不会宣之于口，至少不敢公然宣扬；那么反过来，如果同样一个人来上香，结果求的事情成了，大大遂了他的心愿，他会怎么做？”
大林不假思索：“那还用说，肯定要还愿啊！大把大把供奉更多香火。”
“又对了！只要有一个大张旗鼓来还愿的，转眼间庙里庙外的人都会知道，这庙的香火又灵验了一次。”游野这时候两手一摊，貌似总结，“所以说，一座庙十个信众九次不灵，也不会有多少负面效果；但只要‘灵’一次——虽然香火神根本没出力——就可以传到十人、百人的耳朵里。”
大林若有所思：“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么？那些不灵验的人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就是这个道理！有时候事情就这么好玩，打个比方吧：同样是求学业，学渣来求那是破罐子破摔，如果考砸了，父母并不会怪香火不灵，而只会怪他自己平时不努力；学霸来求不过是求个心安，实际上大概率他还是会考得很好，但是父母就会觉得香火灵验了，神明也在保佑他；最不确定的其实是成绩不上不下的那一类，好与坏五五开。总而言之，香火神总是不亏的。”
大林故意抬杠般问了一句：“那如果学霸也考砸了呢？”
“这还不容易？”游野笑着说了一句，随即变脸般收起嬉笑戏谑的表情，换成了满脸威严肃穆，同时伸手朝大林一指，貌似谴责，“你——心、不、诚！”
“靠，还倒打一耙！”
游野冷笑：“你别说，这一耙同样是愿打愿挨，没准还是信众自己抡起耙子往自己头上打的。”
大林感叹：“这不是骗完人再欺负人么？杀人诛心都没这么狠的。”
“谁让你蠢呢？你自己非上赶着来上当受骗，不欺负你欺负谁？那些压根不往庙门里走的人，香火神想骗也骗不着啊！”游野两手一摊，“几千年了，香火神都是这么玩的。”
“没处说理去了嘛这不是？”
“什么叫没理，香火神最讲道理，而且是科学道理。”游野信誓旦旦，“香火神都是算过概率的，祈求灵与不灵的比例哪怕低到一比十，名声、口碑依然会偏向正面。可是按照事物的普遍规律，几乎不可能集中大量出现成败几率如此悬殊的祈求。”
“靠，你们居然还玩数学模型和大数据筛选的？”
“你说错了。”游野一搭大林的肩膀，用力拍了拍，神态语气都是一副“自己人”的模样，“你应该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你现在也算一个香火神了。”
大林故作嫌弃：“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你能不能不要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表情？”
游野冷笑着反问：“不要脸和不要命，能活下来的香火神都知道该选哪个；你呢，你选哪个？”
听到这个问题，当时大林撇了撇嘴，很诚实地不说话了。只是现在再听数以百计的信众络绎不绝地向自己发出祈求，大林心里仍难免泛起波澜。
信众们根本不知道，所有香火神的神明伟力其实都来自于他们，可以说是每一个信众、每一份愿力集中起来，才将香火神抬到了高高在上的神案。可如今，身为神明缔造者的信众却只能跪在地上，向他们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神明磕头上香，祈求神明能低下头看到自己，回应自己的卑微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