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主府,祠堂幽静,夜风轻拂,微烛摇曳。
洛杞枝身披星月,白日因失血过多昏厥巨岩之上,直至夕阳西沉,方才悠悠转醒。
身子依旧虚弱不堪,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悄然纵马归家,独自跪坐于恩师陆霄云的灵位前。
清冷的祠堂中,香火袅袅,烛光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神色凝重。
离开霞陟山巅前,他特意在乱心池边汲得一壶云雾酒,这是陆霄云生前最钟爱的灵酿。
此刻,洛杞枝小心翼翼地将壶中酒酿缓缓倾倒,两杯清酒静静置于灵位前。
他端起一杯,对着恩师灵位举杯,苍白的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喃喃低语:
“师父,您生前最厌世家宗门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愿将一生洒脱于山水,布阵饮酒,不入世俗红尘,潇洒自在。”
“您不曾婚娶,不为人子,却引无数世家争相敬仰,只求您前往为客卿,尊您为阵法大师。”
“可您却从不为此动心,只愿一壶酒,一方阵,悠游天地,笑看云卷云舒。”
洛杞枝言至此处,眼眶泛红,终是难抑心中悲苦,泪如泉涌。
随即他仰头一饮而尽,酒过喉间,似火燎肺,咳嗽声骤然响起,竟是咳出几缕血丝,染红了杯中残酒,他微微平息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师父您爱酒如命,因此结缘我洛家,几次救我洛氏酒族于危难之中,最后竟耗尽毕生心血,亲手为家族布下这幸川酒阵,您不喜斗争,最终却还是因这世家争斗而殒命……”
洛杞枝言语间数度哽咽,他强镇一番心神后,调息片刻,再次面向恩师灵位缓缓说道:
“您曾对我说,最快活的时光,便是与我共游山水,布阵笑谈的那些日子,徒儿又何尝不愿像您那般随心所欲,依酒诀中所言,兀然而醉,豁然而醒,幕天席地,纵意潇洒一生?”
“可既生于这微末世家之中,注定无法做到置身事外,我洛家在这蛮荒之中如野草一般生长起来,任凭山风呼啸,野火肆虐,稍有不慎,便会被尽数摧毁。”
“家族兴衰,代代相传,而吾辈之人在家族中各司其职,不过是在这乱世中拼尽全力,前赴后继为家族求那微末生机。”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使命,在家族衰落之时,终有人要承受这命数,以血肉为家族搏得片刻喘息,只要家族一息尚存,日后方才有复九世之仇的希望。”
洛杞枝跪在陆霄云的灵位前,眼中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他端起杯中酒,仰头将灵酿一饮而尽,甘烈的酒液仿佛涌入了他胸中那片久违的平静。
他轻轻拾起放在师父灵位前的那杯酒,恭敬地将它洒在地上,而后深吸一口气,慢慢伏地,依礼行下三拜九叩的大礼。
他最后抬头深深望了一眼陆霄云的牌位,目光中带着不舍与感激,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祠堂。
出了洛家主府,夜幕已深,天上繁星闪烁,玄罡山脉在远处如巨兽般沉睡,洛杞枝翻身上马,向山中驰去,风中夹杂着冷冽的气息。
他一路奔至父亲洛枸杞的洞府前,望着那紧闭的石门,心中犹豫万分,几次抬手想要轻轻叩响,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父亲尚在洞中煮酒苦修,他不忍打扰,更怕他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只得跪倒在石门前,行下三拜九叩之礼。
他的身影在微光下显得孤寂,涕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沾湿了冰冷的地面,他抹去泪水,站起身,整理好衣袍,再次向洞门深深一拜,默然离去。
策马回到家中,来到洛杞叶屋前,他悄悄立在门外,透过门缝,望见弟弟正在酒池中煮酒,依旧那般专注。
洛杞枝的思绪不由回到了小时候,和杞叶、杞茂一同在家中打闹玩耍的日子,那时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后来杞叶早早离家,前去暮翁古筑习箭,多年未曾见面;如今虽然重逢,杞茂却又因神识之伤,被送往胭脂酒楼治疗。
如今兄弟三人已难再聚,洛杞枝心中悲凉,眼中满是思念与无奈。
他静静凝望着洛杞叶的背影,心中无比想上前拥抱这个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的弟弟,然而脚步却始终迈不出去。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退后,悄然退出了院落,转身来到洛杞茂的房前。
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那张弟弟常年躺卧的卧榻还在,榻上还残留着治愈神识的酒药味道。
他坐在榻边,轻轻抚摸着那熟悉的棉被,泪水再一次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在床上。
洛杞枝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倔强不屈的杞茂,盼望着有一天他能神识痊愈,再次回到家中,像从前那般傲然站在他的身旁。
最后他来到了生母屋前,窗内母亲安然睡着,面容安详,岁月的痕迹刻满她的脸颊。
洛杞枝望着这位一生默默无闻、为家族操劳一生的老妇,心中顿时充满了温暖与感激,此刻他忽觉所有一切都化作了值得,心中只剩一片宁静与满足。
站在窗外,他深深躬身行礼,目光最后凝望片刻,带着无声的决绝与无悔,转身踏入夜色,义无反顾地向府外走去。
这一夜,洛杞枝如往常一般,纵马巡查洛氏四脉,察看酒奴状况一切如常后,又去为洛虫草喂养了家中的酒兽,最后他毅然决然地向幸川酒瀑之巅驰去。
此时,幸川酒阵之外,滚滚黑云已然自四方涌来,凶戾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洛氏四脉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
天际间凶鸢怒啸,翅影遮天蔽日,密如梭织,宛若一团翻腾的乌云,将四方天地尽数封锁,那压迫人心的威压自天穹袭来,令人窒息。
瞬间,洛氏四脉山河变色,天地哀鸣,在景泰珐琅撕裂天际的一声怒啸中,五道凌厉无匹的法芒携带元婴之力,犹如五条咆哮的神龙,自天际四方轰然击向幸川酒阵。
阵法猛然震颤,洛氏族人被这股恐怖的威压从深夜中震醒,恐惧的气息瞬间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酒阵之内,两道磅礴的光芒随即冲天而起,那是洛花雕与清照羽安以贪杯级别的浩荡酒意,在竭力维持着大阵的运转。
可阵外的五道元婴法芒愈发狂猛,阵内的光芒渐渐暗淡,洛花雕和清照羽安额上汗珠滚滚,已显露出难以支撑的疲态,幸川酒阵的护幕上,隐隐现出几道皲裂的痕迹。
幸川酒瀑之巅,一名身披狐裘的青年锦衣翩然立于巨岩之上,他静静凝望着天际间那即将崩塌的幸川酒阵,惨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抹凄凉却释然的微笑。
他缓缓闭上双目,神识中将自己的云帆酒魂悄然引出,霎那间,浑身血脉崩裂,酒元冲破经脉,滚滚酒血如同决堤的浪潮般自他体内涌出。
在这最后时刻,洛杞枝的身影优雅如鸿,带着闪烁着熠熠星光的云帆酒魂,缓缓从酒瀑之巅坠下,落入了酒瀑阵眼之中。
那一夜,洛杞枝将自己云帆酒魂和满身酒血献祭给了幸川酒阵,换来大阵一年维系之期,以他一人之命,为洛氏酒族争得了一年喘息的光阴:
“我的使命到这就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