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商陆商陆,送人上路

第一章商陆商陆,送人上路

商无言是在那片被遗忘的乱葬岗捡到那孩子的。

风,裹挟着腐土和未散尽的血腥气,呜咽着掠过歪斜的墓碑和裸露的枯骨。残阳如血,将这片死寂之地涂抹上一层不祥的暗红。商无言刚刚给一座新坟捧上最后一捧冰冷的旧土,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粗糙与寒意。他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常年游走于阴影中的利落与沉寂,黑色的斗篷下摆沾染了泥点,或许那是凝固的血迹。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哭声,穿透了风的呜咽,钻进他的耳朵。

“呜哇~呜哇~呜哇~……”

那哭声断断续续,带着初生儿特有的、不加掩饰的脆弱,却奇异地在这片埋葬绝望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商无言的动作顿住了。他迅速循声望去,侧耳冥听片刻,死水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对“异常”的本能警惕。

他循声追去,矫健的身姿不惊动半点风声。终于在一堆荒草中商无言发现了一个弃婴!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痕迹,半晌商无言才走向荒草堆。

小脸皱巴巴的,沾着泥污,此刻正因为用力的啼哭而涨得通红男婴。那双眼睛却睁得很大,不是初生儿的懵懂混沌,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商无言冷漠的脸庞和头顶那片染血的天空。

不久前,商无言与搭档赵飞联手,完成了组织下发的任务——伏击天剑宗长老剑寒。任务完成,代价是赵飞冰冷的尸体,此刻就躺在他刚刚亲手掩埋的新坟之下。杀手准则如同冰冷的铁律刻在他骨髓里:服从组织,收买命钱,不问缘由,不管身份,不惜代价,不留活口。

眼前这个啼哭的男婴,显然是个“活口”!

商无言静静地站在草丛边,斗篷的阴影将婴儿完全笼罩。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一道横亘眉骨的浅疤。他应该掐死这个男婴,再不济直接转身离开,就像无数次处理掉任务现场无关紧要的目击者一样。让这片乱葬岗再多添一具小小的无名尸骸,本就是最符合“规矩”的选择。

婴儿的哭声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依靠。

也许是赵飞临死前空洞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许是这片埋葬了太多亡魂的土地让他感到一丝罕见的疲惫;又或许,仅仅是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被这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触动了一下……商无言自己也无法分辨。

乱葬岗彻底陷入黑暗,终于,商无言动了。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转身。他弯下腰,动作略显僵硬,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这具收割了无数生命的身体而言有些陌生。他用那件沾染了泥土和淡淡血腥气的黑色外袍,小心翼翼地将草丛中那个冰冷的小小身体包裹起来,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包裹带来的微弱暖意和束缚感,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弱的呜咽,那双深黑的眸子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商无言。

商无言将襁褓抱在臂弯里,分量很轻,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在死寂的坟场中响起,他甚至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正确。

“跟着我,你势必会走上我的老路……”他咳嗽了两声,胸腔震动,带着常年被阴冷侵蚀的滞涩,“……咳咳!商陆商陆,送人上路。这是你的命。从今往后,你就叫商陆了。”

“商陆”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诅咒的意味,仿佛不是赐名,而是烙下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印记。他抱着商陆转身,一步步没入乱葬岗更深沉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新坟的土堆和呜咽的风声。

……

商陆的童年,是在漂泊和血色中浸泡的。

商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永远在这冰冷的世间流浪。为什么命运像一只残忍的手,随意拨弄着他的人生。自从那个被血腥和死亡气息笼罩的黄昏,商无言在乱葬岗的杂草堆里将他捡起,“商陆”这个名字便如同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一条早已铺就的路上——一条由鲜血浇灌、由亡魂铺成的道路。

商无言很少说话。他是一个沉默的影子,一座移动的冰山。他对商陆的要求极为严苛,且仅限于最简洁、最冰冷的指令:“挥剑,五百次。”“潜伏,直到目标出现。”“抹掉所有痕迹。”没有解释,没有温情,只有不容置疑的执行。商陆也从不敢质疑。质疑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险的。从披上那件染血外袍的那一刻起,商无言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是他在这残酷世界唯一的“依靠”。即使这份依靠本身,并不那么温情。

商无言时常会消失。有时三五日,有时十天半月。这些日子,是商陆灰暗童年里难得的、近乎奢侈的“轻松”时光。他可以不用在天色未明、寒气刺骨时就强迫自己爬起来,一遍遍重复那些枯燥致命、只为更快取人性命的剑式。尽管商无言告诉过他,那是保命的本事。

他可以蜷缩在临时栖身的破庙或山洞角落,看着漏进来的月光发呆,暂时忘却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后来,商无言在一次任务归来后,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他告诉商陆他的职业,杀手!一个收钱、办事、然后消失的影子。他离开的时候,就是在“执行任务”。杀手的一生,被浓缩成冰冷的核心信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问缘由,不管身份,不惜代价,不留活口。商无言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同时,他也明确地告诉商陆,成为一个杀手是他商陆唯一的路。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商陆沉默地听着,对于商无言的交代,他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或者说他的情感不会轻易流露。对于父亲的话,他从来不会有异议。

商陆渐渐长大。身体在残酷的训练下变得结实、敏捷,像一柄被反复淬炼的匕首。他跟随商无言“执行任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望风、清理痕迹,到后来的补刀、设伏,直至第一次亲手将冰冷的匕首送入一个新婚之夜的新娘的胸膛。

他见过太多双眼睛。惊恐的、绝望的、哀求的、愤怒的……那些眼睛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的光芒,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记忆里。每当夜深人静,疲惫的身体沉入睡眠,那些眼睛就会在黑暗中睁开,密密麻麻,无声地注视着他,向他伸出冰冷的手,无声地控诉着索命……

恐惧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尚未完全冷硬的心。他开始寻找麻痹自己的方法。永夜城那家鱼龙混杂、空气永远弥漫着汗臭、劣质酒气和狂热欲望的赌坊,成了他唯一的去处。他带着少年人不应有的、如同实质般的阴冷气质坐在赌桌前,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骰子或骨牌,身上散发着一股狠劲,漆黑的目光让周围的赌徒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只有在输赢瞬间带来的短暂刺激和麻木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索命的眼睛和匕首刺入血肉的粘稠感。

命运的丝线,第一次显露出它奇诡的牵引力,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午后。

十四岁的商陆刚完成一次外围任务,疲惫不堪,蹲在赌坊那油腻肮脏的屋檐下阴影里,狼吞虎咽地啃着一个冷硬的炊饼。赌坊内的喧嚣和汗臭被隔在身后。

对面茶楼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讲述着一个精彩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望月宗的卷柏仙子,白衣胜雪,剑若惊鸿!一人一剑,独闯魔窟‘黑煞洞’!啧啧,那剑光所至,魑魅魍魉尽皆授首!听说那剑意余威浩荡,震得半座城的琉璃瓦都嗡嗡作响,碎了一地啊!”

“卷柏……”商陆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形的楔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凿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炊饼从他僵住的手中掉落,砸在脚边的尘土里。他浑然不觉。

“卷柏……”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在记忆的泥沼中疯狂搜寻。望月宗?卷柏仙子!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些,更不可能与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有过任何交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带来如此强烈的悸动?一种莫名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

这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心的茫然和一丝无法忽视的悸动。商陆弯腰捡起沾了灰的炊饼,拍打两下,继续啃着,眼神却失去了焦距,只是茫然地望着茶楼的方向。说书先生后面又讲了什么关于卷柏仙子如何风华绝代、如何惩恶扬善的精彩事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自那个午后起,“卷柏”这两个字,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深处悄然扎下了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名字,这对他挣扎求存的杀手生涯似乎毫无意义。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当他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并亲眼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卷柏仙子”本人时,已是两年之后的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