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求无为算是勤谨 强公正自成偏心

“先生,犬子在先生这里受教,颇得先生偏爱,阮某人若非担负不起一应杂费,原也是……”

“能为孩子寻一个好去处,找一条好路便好,父母为子之计,我是放心的。”

这一次,程衡没有等到阮父的话说完便同意了阮弼离开。

又是“偏爱”这个词,程衡原本不觉得自己有过“偏爱”,如今从三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程衡想:自己应该是有的。

偏爱给小小的少年心中留下抹不去的阴影,偏爱让管殷一家三口的锦鲤被撑死,偏爱让一个原本可以有万千光芒的人困在了四方的天地教书——程衡原本就不喜欢“偏爱”这个词。

“多谢先生理解。”阮父和阮弼一前一后,恭恭敬敬的对着程衡揖一一礼。

随后阮父向自己身边的儿子伸出了手,大手拉着尚且稚嫩的手,两个人缓缓转过身去,都带着眷恋。

甚至阮父的眷恋更深一些,在小孩子已经转过身去的时候,阮父的身子还迟疑了片刻。

于是,程衡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腾出手来推上门,捡起一旁的门闩,准备小心的对准、推上的时候,忽然一个还没有日后那样高大的身影调转过头,对着门的方向跑了几步站定。

“日后阮弼定然不忘先生教导!”

程衡突然有些不忍心看了。

程衡突然理解为什么明明提起做教师,管殷的语气中有无奈、有失望,却也有满意、有向往了……

桂花缓慢的生长着,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还在陪伴着程衡。坐在桂花树下,程衡回忆起管殷的话来。

在知道意识到阮弼的“价值”之后,自己的目光不自觉的落了更多在阮弼身上,让整个书院好像本就应该围着阮弼转。

可阮弼在历史上应该是一家书院的主角么?当然不是。

于是看不起阮弼的孩子会欺负他,受到了冷待的孩子心里产生了彷徨。

“所以,这就是人们说的,长大了,却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程衡喃喃自语。人心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天平,当你刻意的为了少数去追求公平的时候,对于大多数已经是不公平了。

可大多数定义的公平,又从来不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或许管殷是对的,程衡如是想着。

只要自己扮演好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就好了,对于戏曲编导出身的程衡来讲,想要演好一个教书先生一点也不难。

不用去思考这个人在历史上的意义,不用思考这个人在自己剧本里的意义,只要自己做好自己身份应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见证故事的发生发展——做一个局外人,远比动心动情更容易。

“可这对于原身公平么?”

“明明我只是想要好人有一份公平……”

程衡没有做错,可程衡没有意识到自己追求的公平,永远只是自己目光所及的公平。

当我们打开上帝视角,当程衡坐在自己的平板面前,看着自己笔下的人物时,他才是真正掌握着公平的——让做好事的人被更多人赞美,让改过自新的人获得新的生活,让害人的人得到应有的处罚。

甚至程衡如果再仔细想想,就连他自己的剧本里都不可能出现绝对的公平。不过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身份能够做的事情罢了。

“那我就先演好这个教书先生。”斗志昂扬的青年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当然不会放弃,程衡的蔫只是一时的。

坐在桂花树下的人良久不语,可内心却翻滚着,呐喊着,想要快一点见到管殷。

只是心里越乱,程衡便也越发的睡不着,睡不着也就见不到管殷,只能见到到了时间要来上学的学生。

“先生?先生?”

学生推开虚掩着的门前先是敲了敲,后来有时顺着门缝往里面望了又望,看见坐在桂花树下的先生。

连喊了几声,先生不应。胆大的学生推开了门,到程衡身边来叫人。

程衡到了星月西垂还睁着眼,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的眼。自己同自己较劲了一晚上,当然也就睡得沉。

一睁眼,就看见这些学生站在自己面前,一副生怕自己不在人世的焦急模样惹的程衡险些笑出声。

“来得这般早?”

“昨日的课业完成的怎么样了?”

“先生,不早了。”

听着这些小孩子说话,程衡就像是听见一群早起的小鸟,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

“不早了,不早了!”

“不提课业就是好先生。”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

“不早了!”这里还有三重奏在等着程衡。

程衡笑了,回头看见晨曦打在桂花树上,仿佛闻见了满树金桂绽放时节里的芳香。

“好。”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之下,程衡进了书房,“读书吧。”

琅琅书声,殷殷晴日,程衡垂眸盯着案头的笔墨,用手托着头,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程衡的眼皮有些重,一下、一下,眼睛越发的睁不开了……

“滴答、滴答、滴答!”连串的雨惊醒了程衡,窗外不知何时变了天,程衡慌忙的要去关门。

想到一群学生还要回家,自己的心思也还理不清,程衡又回过头来:“今天早些回去吧,你们可都带了雨具?”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很有活力,程衡的笑意又铺了满脸。

没有了偏爱的对象之后,程衡意识到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份不一样。

端着“学霸”架子,尽管很情愿早些回家,却还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毫不掩饰的展现着自己的笑意,又因为身边人一句“若是先生多留课业”而落了满面愁容。

程衡没看到和小时候自己相同的那一个,却看到了很多记忆里的影子……

一群学生终于做鸟兽散了。程衡坐在椅子上,周遭的光一点点变得暗黄,变得橙黄,染上红色,又挂上蓝紫,最终照出一片月白。

自由的天光在窗内外流淌,而原本还在思考着什么是公平,什么又是自己作为一个教书先生该做的程衡,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