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不能是比利时

1897年8月16日
安特卫普

斯海尔德河(Scheldt River)从法国北部慵懒地流入比利时,在安特卫普港急转向西,变得又深又宽,足以容纳远洋船舶。在这个万里无云的夏日早晨,两万多人一齐涌向城市的滨河地区,向即将启程的“比利时号”致意,共享它的荣光。这艘三桅蒸汽捕鲸船长113英尺,船身是新漆好的青灰色,由煤炭提供动力;它将驶向南极,探索其未知的海岸线,收集关于它的动植物和地质数据。不过,吸引群众前来围观的谈不上是科学发现的承诺,而是一种民族自豪感:比利时——67年前才从荷兰独立出来的微不足道的比利时,比许多公民还年轻——竟也对人类探索的下一个前沿发起了冲击。

10点整,船起锚,从容不迫地朝着北海的方向驶去;它的船舱载满了煤炭、补给和各种设备,以至于船的甲板只高出水面一英尺半。在一支载着政府官员、媒体人员和其他祝福者的小型船队的护送下,“比利时号”开始了派头十足的游行。它徐徐划过水面,经过滨河地区插满彩旗的排屋,再是点缀着安特卫普天际线的华丽的哥特式教堂,然后是著名的石头城堡(Het Steen)——这座城堡自中世纪开始就俯瞰着斯海尔德河。在一个浮码头上,一支军乐队在演奏比利时国歌《布拉班人之歌》,其主题之宏大与这个国家之微小形成耐人寻味的对比。河的两岸礼炮齐鸣。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吹响雾角,升起比利时的黑、黄、红三色国旗。“比利时号”所到之处,欢呼声像水波一样在人群中荡漾开来。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震动。

驾驶台上,有一人远远地凝望着这片彩条、帽子和手帕的汹涌海洋,这便是远征队指挥官——31岁的阿德里安·德·热尔拉什·德·戈梅里(Adrien de Gerlache de Gomery)。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但是在那双眼皮厚重的眼睛背后,是他按捺不住的激动。今天,为了这一时刻,他精心打理了外表的每一个细节——从八字须的弧度,到下颏胡的修边,再到领巾上的领结,每一处都考虑周到。德·热尔拉什的深色双排扣大衣对这个8月的上午来说太过保暖,对世界尽头的严寒来说却又单薄得可怜,但是他这么穿着,看上去确实风度翩翩,挺符合“正在创造历史之人”的形象。他尽情享受着人们的喝彩,时不时地摘下绣有“比利时号”字样的帽子,向欢呼雀跃的人群挥帽致意。他渴望这些欢呼声已经很久了。今天是“比利时号”远征的起点,可对他来说却像是终点。“我的精神状态,”他写道,“是一个人刚刚实现自己目标时的状态。”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确实实现了目标。船要启程了,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一次个人的胜利。尽管这天上午人们所表现出来的爱国精神是真心实意的,但是这场比利时南极远征并不代表全国性的努力,而是彰显了阿德里安·德·热尔拉什坚定的个人意志。他花了三年多的时间,为这次旅行做计划、招募队员、筹集资金。仅是凭着决心,他让质疑者闭嘴,让有能力的人解开钱袋,还把全国人民召集到自己身后。此刻,尽管距离目的地还有一万英里,但他已经尝到了一丝荣耀的滋味,并乐在其中。在这欢庆的日子里,听着同胞为自己“敲锣打鼓”,德·热尔拉什一不留神就会忘记,这份荣耀是赊来的。要想真正拥有它,他得先在世界上最恶劣的环境之一当中存活下来:这片大陆非常不利于人类生命的延续,人类在其海岸线上最长只待过几个小时。

斯海尔德河流至安特卫普西北边12英里处,便是比利时与荷兰的边境线。在跨越边境线之前,“比利时号”在利弗肯舍克(Liefkenshoek)码头稍作停留,处理远航前的最后一件事。在甲板上和簇拥在船旁的护送小艇上,仍是一片欢欣的景象,只不过船员正忙着将共计半吨的托奈特炸药(tonite)——被认为比硝酸甘油炸药(dynamite)更具威力——搬进“比利时号”的货舱。这些托奈特炸药棒占据了货舱里好几个板条箱,是德·热尔拉什的一道保险措施。他不知道该对南极的冰层抱何期望,只知道一块在19世纪之前一直成功地将人类阻挡在外的大陆理应得到尊重。他能想象出船被毁坏的几种方式:撞上冰山或是暗礁。但是,最令人害怕的一种可能性或许是“比利时号”被困在冰层里,要么被压力挤碎,要么永远被冻住,留下一船等着饿死的远征队队员。几场著名的北极远征正是落得这样的下场。德·热尔拉什推测,半吨托奈特炸药肯定能够解开海冰的束缚。这是他第一次低估南极的力量,但不是最后一次。

在队员将托奈特炸药搬进货舱的时候,一群吵吵嚷嚷的达官贵人从护送小艇上下来,登上“比利时号”,祝愿德·热尔拉什和他的队员好运。指挥官在内心深处始终是一名水手,待在海上远比待在人群中来得自在。在过去三年里,他对这类欢迎问候的场合愈发厌倦。为讨要资金所花的时间甚至已超过他期望在南极停留的时间。他与政府大臣、有钱的赞助人和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Société Royale Belge de Géographie)——这次远征的赞助者——的耆宿互致寒暄,感受到了自己对这些人肩负的义务之重。如果说他对冰冻之洲不够敬畏,那么他对这些人对这次远征做出的评判则是过度恐惧。

假如任务失败,他将承受整个国家的失望之情。在他的意识里,更糟糕的是为他那显赫的家族带来耻辱。德·热尔拉什家族是比利时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可追溯至14世纪。阿德里安的一位亲戚,艾蒂安–康斯坦丁·德·热尔拉什男爵(Etienne–Constantin de Gerlache),是比利时的开国元勋、宪法的主要起草者和建国后的第一任首相(尽管任期只持续了11天)。阿德里安的祖父和父亲均为受过表彰的军官。对于姓德·热尔拉什的人,公众不期待别的,只期待卓越。阿德里安的家人在报刊中、在比利时上流社交圈里高调地表达了对此次南极探险项目的支持,以家族名誉为项目的成功做担保。可这只是加重了指挥官的心理负担。

阿德里安的父母、妹妹和弟弟——一名前途大好的陆军中尉——也登上了“比利时号”,并在其他显贵回到各自的小艇上后留了下来。获准留下的非家庭成员仅有一位:名媛莱奥妮·奥斯特里特(Léonie Osterrieth),此次远征最坚定、最热忱的支持者。这位身材丰满的54岁妇人是安特卫普一位富商的遗孀,她对德·热尔拉什就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他则称呼她“奥妈妈”,并视她为知己和最可信的人。(由于她对远征计划的慷慨捐助,队员们后来给她起了“Mère Antarctique”的外号,意思是“南极母亲”,与“Mer Antarctique”同音,后者意为“南极海”。)告别的时刻来临了,阿德里安的父亲奥古斯特拥抱了远征队的每一位成员,从地位最低的普通水手们到科学家们,并用颤抖的声音称呼他们为“我亲爱的孩子们”。指挥官的母亲艾玛不由自主地啜泣着,仿佛她有一种再也见不到自己长子的预感。“比利时号”28岁的船长,身材矮小、不修边幅的乔治·勒库安特(Georges Lecointe)向她发誓,他和其他所有队员将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她的儿子;他不是那种不守诺言的人。然后,勒库安特带着全体队员充满激情地喊了三声“德·热尔拉什夫人万岁”。最后一声呼喊仍在斯海尔德河上回荡,船长已开始对队员喊出一道道命令。

“现在,回到各自岗位!”

德·热尔拉什一家下船后登上一艘名叫“布拉博”(Brabo)的小艇,掉头往安特卫普的方向驶去。指挥官站在“比利时号”的甲板上用力挥着他的帽子。他勉强忍住了眼泪,但用一位观察者的话说,“猛烈的情感攫住了他的脸”。

“比利时万岁!”他对着水面大喊,看着“布拉博号”渐渐驶远。他以杂技演员般的敏捷疾速爬上牵拉船桅和风帆的绳索,只用了不到15秒就爬上了桅杆瞭望台——由一个酒桶改造而成——继续挥动帽子,直到那艘载着他几乎所有所爱之人的小艇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 * *

德·热尔拉什从未在比利时之外的地方生活过,但从许多方面来看,船舱对他来说都更像是自己家里,不论船只将他带往何方。他于1866年8月2日在比利时哈瑟尔特(Hasselt)出生。与弟弟、父亲、祖父和几个世纪以来德·热尔拉什家族的许多其他男性不同,他对戎马生涯毫无兴趣。作为一名非战主义者,他梦想着海上人生——这份迷恋对一个在比利时长大的小男孩而言实属不寻常,毕竟,在经历1830年的革命、脱离荷兰之后,比利时只剩下一支名存实亡的海军、一支微小的商船队,以及短短40英里的海岸线。

孩童时期的阿德里安对和其他男孩一起玩战争游戏毫无兴趣。相反,他花了无数个小时搭造精密的微型船。在颇为宠爱他的母亲的帮助下,阿德里安花了一个冬天做出自己的代表作——一艘配有可真实使用的绳索的帆船。他把造好的船放进家附近的一条溪里,满怀骄傲地看着阵阵微风鼓起小船精美镶边的风帆,可不出一会儿,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溪流卷走小船,把它冲下河堤。“坎布里埃号”(Cambrier)——阿德里安给它起的名字——是他指挥的第一艘船,也是他经历的第一次船只失事。

这次事件尽管令人心碎,却没有浇灭他的海事雄心。一开始,家里人觉得这不过是男孩必经的一个时期,对他的狂热相当宽容;但是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有关海上冒险的故事,对大海的执着有增无减。16岁时,阿德里安注册成为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学生,门门课成绩优异。暑假期间,他应募成为跨大西洋邮轮上的水手学徒,随船从安特卫普前往纽约市、费城等目的地。

奥古斯特·德·热尔拉什上校并不赞成阿德里安选定的职业,觉得那配不上儿子的社会地位和教育水平。光是想到儿子费力地擦洗甲板、胡乱睡在绳子堆上,或是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与其他嫩生生的新人水手一样遭受各种日常侮辱,奥古斯特就心疼不已。他敦促阿德里安找一份更可敬的职业,但事态很快就明了了:这个年轻人一踏上陆地就苦不堪言。“一回到家,他就开始想念大海了。”妹妹露易丝回忆道,“出于义务、服从和良知,他继续学习工程学;但很快,他的健康状况严重恶化,人变得郁郁寡欢,眼神也变成了水手和航海者特有的那种眼神,好似蒙了一层纱,让人捉摸不透,哪怕直视着你,也仿佛是在看远方无际的广阔空间。”

奥古斯特最终放弃了干预,允许儿子走航海的路,并在比利时海军(还是那么羸弱)入伍。阿德里安勤奋刻苦,力图证明自己配得上父亲的信任。他的教官们发现,他对船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在辨识风向和潮流上也很有天赋。脱下松松垮垮的水手服和过大的防雨帽,阿德里安换上了整洁的受训军官制服。他很快成为比利时海军的一位希望之星;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比利时海军的视察范围不过是北海的轮渡服务。为了获得成为船长必须具备的经验,德·热尔拉什别无选择,只能在外国船舶上服务。这些旅行让他对大海令人惊叹的破坏力有了一点概念。在一次经由合恩角(Cape Horn)前往旧金山的航行中,英籍帆船“克雷吉·伯恩号”(Craigie Burn)在火地群岛(Tierra del Fuego)遭到风的猛烈撕扯和岩石撞击,人们不得不弃船。这是德·热尔拉什的第二次沉船事故。

在荷兰邮轮上工作了几年之后,他被授予海军上尉军衔,并被派到奥斯坦德——多佛轮渡线上。正是在这条航线上,在1890年,德·热尔拉什首次见到了正前往伦敦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身形高大,留着一蓬灰白的大胡子,鼻梁棱角分明,活像一把短柄斧头。他为人专横傲慢,却对德·热尔拉什的事业产生了兴趣,不仅因为后者家族的盛名,也因为他本人才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国王在驾驶台上找到23岁的上尉,问他是否喜欢为比利时服务。德·热尔拉什带着青年人的率真回答了他。“非常喜欢,陛下,”他说,“只不过,就航海而言,相当单调乏味,但我们国家只有这些了,我们别无选择。”

利奥波德被德·热尔拉什的坦率惊得目瞪口呆,对国王来说,比利时在海事方面的无能是国家耻辱的一个来源。

“没错,”国王说道,“目前是这样。”

不久后,德·热尔拉什得到了协助测绘“刚果自由邦”(Congo Free State)河道系统的机会,这是非洲中部一片延绵近10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并非比利时的殖民地,而是被利奥波德占为私人领地,方便自己榨取其资源。这件差事会让德·热尔拉什踏入灰色地带——就像约瑟夫·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里的马洛和库尔茨,但也会因为巴结到利奥波德,令他的职业生涯大为受益。

冒着再次惹恼国王的风险,上尉拒绝了。他的兴趣既不在浅水航行,也不在刚果,而是早已将目光锁定在更冷的地区。

尽管世界地图上还有大片广阔的区域尚未被西方探险家们标明——主要是在非洲、南美洲和中亚,但有一片大陆对所有人类而言几乎都是未知的:南极洲。位于地球最南端的这块区域的面积比北美洲还大,在各种版本的世界地图上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几条粗略的海岸线——自1820年人类首次在该区域看到陆地以来,只有寥寥可数的探险者、捕鲸人和海豹捕猎者来碰过运气。至于在这轮廓之后是开阔水域,一整个大洋的海冰,还是广阔坚实的大地,尚未形成定论。南极是最后一个令人惊叹的地理学之谜。

只有三支远征队到过南纬70°以南的地方。这些旅行既危险又耗钱,最近一次也已经是近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世界各地的地理学会形成了一种愈发强烈的共识:一个属于南极探险的新时代早就应该开始了。德·热尔拉什一直都是极地冒险故事的狂热爱好者,自是下了决心要参与其中。1891年,德·热尔拉什听说瑞典探险家阿道夫·埃里克·努登舍尔德男爵(Baron Adolf Erik Nordenskiöld)正在计划一场南极远征,便申请了一个职位,还主动提出帮助远征队在比利时筹款。他没有收到回信。换作别人,可能会因为被拒绝而灰心,但25岁的上尉却视之为机会。后来,当努登舍尔德的计划落空,也没有别人接过接力棒时,德·热尔拉什把脑海中一个萌芽已久的想法发展成了真正的计划。暂不考虑自己相对匮乏经验这一点,他决心亲自组织一次探险——一场为他个人和比利时都带来荣耀的远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比利时?”这类问题似乎从未进入他的脑海。相反,他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比利时?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成本。德·热尔拉什设想的是持续数年的远航,要想筹得所需资金,他必须说服比利时同胞相信这趟旅行的价值和他本人的价值。这就需要精心策划的游说筹款活动,其精妙程度将不亚于他曾搭建过的那些模型船。

德·热尔拉什知道,他的潜在赞助人可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上尉孩子气的幻想,不愿在他身上冒险。他决定诉诸爱国精神。当时的欧洲正刮着民族主义之风,他早已察觉,并且,像他这样机敏的航海者,已准备好巧妙地利用这股风气。他会这样论证:让探险队将比利时国旗带到世界尽头并升起,引来全球媒体竞相报道——对于年轻的比利时而言,几乎没有比这更梦幻的宣传手段了。

其次,年轻的上尉相信,要想为自己的计划赢得源源不断的支持,最可能成功的方式是将其包装成科考远征。19世纪是探险热的时代,欧洲国家争先恐后地占领新的殖民地,以求扩大全球影响力,并为本国贪得无厌的工业提供资源。不过,探险活动的“正当理由”也在这个世纪发生了变化。探险者可能是水手、士兵、商贩或传教士,也可能是自然科学家,比如查尔斯·达尔文或亚历山大·冯·洪堡。数据——关于植物、动物、地质、人群——像更早时期的金子、香料或廉价劳动力一样,成了人人垂涎的奖励。西方既已征服大部分的已知世界,理解世界便成了下一项努力目标。欧洲和美国的地理学会之间形成了一种竞赛文化,而科学进步和国民自吹的权利便是最终的奖杯。如果探险者顺便发现了价值很高的天然资源,那就更好了。

科学对德·热尔拉什来说或许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但他确实足够认真,乃至寻求了几位受人尊敬的比利时学者的建议。他们肯定认识“德·热尔拉什”这个姓氏,但从未听说过他。不过,他们还是表达了对他的南极计划的热情。有了他们的支持,德·热尔拉什拟了一份长长的计划书,并于1894年年末将其提交至位于布鲁塞尔的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该机构对所有挂比利时国旗的探险活动都有发言权,并为政府提供拨款方面的建议。这份计划书以整洁的字迹写成,看上去、读起来都像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学生写的作业。德·热尔拉什知道他的年轻可能令学会犹豫,便努力营造出一种宏大的腔调,比如用上了第一人称复数——盛大隆重的“我们”:“由于一直感到无法抗拒地被与极地知识相关的一切所吸引,我们自问,是否有可能为比利时组织一场探索南极海洋的远征。”

学会邀请他前往位于布鲁塞尔中心的学院宫陈述他的计划,这是一座宏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1895年1月9日,28岁的德·热尔拉什站在比利时科学机构胡子灰白的前辈面前,详细描述了他的计划。他说,尽管长久以来一直有数量稳定的北极远征活动——那一年就有至少四支抢夺北极的队伍——“南极海仍未被探索过,至少在科学方面”。他呈现了一份内容广泛的拟开展科考活动清单。其中包括收集动物学、植物学、海洋学和气象学数据,测量地磁和研究人类理解甚浅的南极光现象。他打算从南极半岛(Antarctic Peninsula)的尖端开始测绘海岸线,一直绕到地球另一边的维多利亚地(Victoria Land)——英勇无畏的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克拉克·罗斯(James Clark Ross)在50多年前发现了此地,一举创下南纬78°09′的人类航行最南纪录。

德·热尔拉什提议的远征将持续近两年。远征队将于1896年9月出发,在12月初进入南极地区,然后继续向南航行,直至次年年中。德·热尔拉什期望能在澳大利亚熬过艰险的冬季(也就是北半球的夏季),等到春季海冰消融,再返回南极地区。没有人曾在南极圈内过冬——在此期间,海水冻结成冰,太阳则会消失数周。德·热尔拉什也没打算尝试,虽然他仍然希望,借助合适的船,或许可以比以前任何人都更深入地进入浮冰区。

等他发言完毕,讲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受到德·热尔拉什的胆气和青春活力的鼓舞,到场的科学家明确表达了对比利时人自己的南极探险的支持。

要想名垂青史,以及向父亲证明他的海上荣耀之梦并非妄想,德·热尔拉什必须带着某项纪录回家,某种“第一”。长久以来,极地探索的立足之本正是英雄壮举:谁能到达最高的纬度,谁能忍受最低的温度,谁能覆盖最远的里程。这类成就令公众激动不已,满足了人类内心深处对窥探未知的渴望。

德·热尔拉什是在咨询了科学顾问之后定下这样一个目标的。他们对他提议的地磁学研究格外感兴趣。“仅是对它的考虑,”天文学家夏尔·拉格朗日(Charles Lagrange)论证道,“就足以赋予这场远征存在之理由。”拉格朗日认为,南磁极的发现——罗斯在1841年未能实现——将会“创造历史”。

那个时候,人们认为南磁极位于南纬75度线附近。找出其确切位置会有些用处,因为这能使航行者更精确地调整指南针读数。至关重要的是,它会带来颠覆性的变化。德·热尔拉什修改了行程:现在,他计划让四人组成登陆小队,在位于新西兰正南方的维多利亚地建立冬季营地,一出现春天的迹象,就向南磁极发起冲击。

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的批准来得再适时不过了。6个月后,1895年7月,第六届国际地理大会——世界上各个地理学会的集会——在伦敦举行,大会将南极考察确立为紧要优先事项。大会在其官方报告中设立了最后期限:“这项工作应在本世纪结束前开始进行。”南极竞赛正式打响,一名胆大心雄而名不见经传的比利时海军军官就这样被扔进与世界主要航海大国的竞争中——德国、英国、瑞典,这些国家都很快宣布了远征南极的计划。

德·热尔拉什必须快速行动。但他的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障碍:尽管地理学会已赠予他认可和祝福,但不提供资金。德·热尔拉什估计远征将花费大约30万法郎(以现值美元计算约为180万美元)。他的科学顾问认为这个金额太低了——确实,它只是其他国家申报的南极考察预算的一个零头——但他觉得,这个数字的优势便是可实现。

德·热尔拉什着手寻找富有的捐助者。他先找了比利时最显要的公民——利奥波德国王本人。不管怎么说,他想,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块新大陆,可能是对国王颇有吸引力的前景。德·热尔拉什寄了一份筹款说明书到王宫,但是没有收到答复。上尉推测,利奥波德可能仍对自己拒绝参与刚果的项目一事心存怨恨。

尽管如此,德·热尔拉什没有受到影响,而是借助自己家族广阔的社会网络,向整个比利时上流社会发起祈愿。从布鲁塞尔一个绿意盎然的街区,他父母雅致的联排别墅中,德·热尔拉什开始了浩浩荡荡、颇费精力的写信动员工程。人们的答信像潮水一样涌入家中,其中充满情真意切的鼓励,唯独没有钱。

就在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从57岁的纯碱大亨欧内斯特·索尔维(Ernest Solvay)那里锁定了一笔2.5万法郎的捐款。索尔维据说是比利时首富,他捐出了自己财富中的很大一部分用于推动科学发展。大胆的德·热尔拉什吸引了他,或许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白手起家攀上顶峰的经历。有了索尔维背书,“比利时人的南极远征”突然变得不那么像白日梦了。其他捐款人很快跟了上来。德·热尔拉什底气大增,着手购买船只——预算中最大的单笔消费。

他短暂地考虑过定制一艘船,但很快便意识到那将花费比整个预算更高的成本。所以,德·热尔拉什认为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购买甚至租用一艘已经在极地环境下证明过自己的船。那样的船在比利时的船坞里是找不到的,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北方——苏格兰和挪威,寻找额外加固、能够承受住可怖的冰层压力的船。1895年3月,受一名船舶掮客之邀,他离开比利时,登上一艘气派的挪威籍三桅蒸汽船“卡斯托号”(Castor),加入一场持续三个月的捕猎鲸和海豹的航行,就在格陵兰岛海岸附近。“卡斯托号”两年前刚刚探索过南极洲外围,即将出售。这次旅行有两个目的:德·热尔拉什可以亲自感受这艘船,也有机会在实践中学习极地航行。他在海上这么多年了,却对冰一无所知。

这是北极地区捕猎季的大丰收,带着一丝不安,德·热尔拉什见证了瓶鼻鲸被解剖,数以千计的海豹幼崽被残暴地用棍子打死——它们柔软的毛皮令人垂涎。在这片水域活动的还有不少其他的海豹捕猎者,尽管德·热尔拉什是在与“卡斯托号”套近乎,但他也偷偷看了竞争对手几眼。扬马延岛(Jan Mayen)是北冰洋上的一座火山岛,在挪威和格陵兰岛中间。就在扬马延岛附近,德·热尔拉什的目光落到了一条名叫“帕特里亚”(Patria)的小船身上。它的身形不如“卡斯托号”优美,长100英尺,重244吨,是挪威捕鲸船队中的小不点儿。但是德·热尔拉什很欣赏它在与冰交锋时表现出来的轻巧和韧劲——无畏地撞过冰山,或是滑到浮冰上面,并依靠自身重量压碎浮冰。他对它一见倾心。但当他谨慎地打听售价时,却被告知“帕特里亚号”不出售。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尽管索尔维等人慷慨解囊,但他拥有的钱仍然只是购买船只所需的一个零头。

1895年8月,德·热尔拉什两手空空地回到比利时。他的伟大计划似乎注定失败。距他首次提出比利时南极探险计划已经过去一年,可这个计划的组成部分仍然只有阿德里安·德·热尔拉什、他的墨水和他的纸。他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求助。然而,他既已将自己大胆的意图广播给比利时社会各界,如果现在中止,并且不得不谢绝欧内斯特·索尔维的好意,那将意味着无法忍受的耻辱。

德·热尔拉什在国王和政府那里一无所获,于是直接恳求人民。从1896年1月开始,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帮助他开展了一场全国集资活动,为远征募集资金。人们寄来了一笔笔捐款,数额有大有小:一位教师捐了1法郎,一位邮差捐了3法郎,一名参议员则是1000法郎。地理学会,以及像莱奥妮·奥斯特里特这样的本地支持者和赞助人,在全国各地举办了各类活动,包括音乐会、讲座、一场自行车赛和搭乘热气球之旅。

总共有2500名比利时公民出力。截至1896年5月,集资总额达到了11.5万法郎。看到德·热尔拉什的计划开始成形,政府终于打开了金库:6月,议会两院均投票通过了10万法郎的补充贷款。远征行动突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使德·热尔拉什既兴奋又焦虑。这些捐款不止为他的南极梦想注入了资金。那场多年以来只是存在于他的脑海的旅行,现在也在同胞们的意识里生根发芽了,他们如饥似渴,想共享这份荣耀。他让这场旅行成真了,但在此过程中,他也引来了全国人民的情感投资——他别无选择,只能以成功回报。往后,这份重量将永远跟随着他,爬进他的思绪,给他光芒四射的雄心蒙上一层恐惧失败和耻辱的阴影。

德·热尔拉什意识到,从此以后这场远征就不再完全属于他了。事实将证明,要同时满足各方不尽相同、往往相冲突的期待——地理学会坚持要求最大限度的科学严谨性,赞助人期望他们的钱得到妥善使用,渴望荣誉的公众想看到藐视死亡的勇者行为,他自己的家庭则祈祷他不令家族蒙羞——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高难度“杂技”。

* * *

德·热尔拉什终究买到了一艘船。通过一位中间人——约翰·布吕德(Johan Bryde),挪威出生的比利时驻桑讷菲尤尔(Sandefjord)领事馆总领事——他对“帕特里亚号”,即前一年回绝过他的那艘船,提出了报价。作为一名精明的谈判者,布吕德以7万法郎拿下了这艘船。1896年夏天,德·热尔拉什去桑讷菲尤尔领取了他的奖品。他仔细感受脚下的甲板,又用手抚过舷缘。他终于有了一艘称得上是自己的船,也是自少年时期那些模型船以来的第一艘。7月5日,他将它重新命名为“比利时号”。

其实,德·热尔拉什原来打算出发前往南极的日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但他离做好准备还差得很远。他被迫将出发日期推迟整整一年,因为无论如何,他必须避免在南半球骇人的冬季抵达南极。

德·热尔拉什在桑讷菲尤尔待了几个月,监督“比利时号”在启程之前的改装。船身以现有最坚固的木材——一种叫作“绿心木”的热带树种——包裹加固,以抵抗海冰撞击撕扯的酷刑。德·热尔拉什与造船工程师拉尔斯·克里斯滕森(Lars Christensen,凑巧是布吕德的岳父)合作,给船加上了一层层毛毡和木板,从而为内部保温,也可抵挡船蛆侵袭。克里斯滕森换掉了发动机,加了一个新的钢制螺旋桨,它在船身被冰围住时可以收回。他增大了船尾楼甲板,并造了一间长官起居室和一间冲洗底片用的暗房。最后,他在主甲板上搭建了两间实验室,德·热尔拉什为其配备了从欧洲各地采购来的最先进的科学仪器。改装大功告成,“比利时号”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褪去了油腻腻的绿锈,也摆脱了原本无处不在的鲸脂味,看着就像一艘休闲游艇。

船已买好,德·热尔拉什现在得寻找与之相称的科学家和水手。在这方面,他很快遇到了一个将持续折磨他、启程后很久也仍无法消除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或许是他的臆想成分居多,在现实中没那么严重。比起死亡,德·热尔拉什更怕丢脸,导致他对极端爱国主义的比利时媒体生出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他怀疑,假如“比利时号”上的船员和科学家们不是令人自豪的清一色的比利时人,媒体会把他大卸八块。但这几乎是不可能满足的要求。鉴于比利时的海事传统极其薄弱,德·热尔拉什从来没有认真地指望过在本国找齐能力过关的水手。而且,他提出的这场旅行既危险又无利可图:追求刺激的那部分比利时人倒更有可能去刚果碰碰财运。在科研人员方面,虽然这个国家不缺好的科学家,但最好的那批来了又走了。远征行动首次公布后不久,德·热尔拉什便收到几位比利时著名学者热切的承诺,但随着准备周期不断延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他们对行程延后感到很沮丧,同时也担心这是一项资金不足、组织不力的事务,不敢贸然行事。

唯一没有抛弃德·热尔拉什的人是埃米尔·丹科(Emile Danco),他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之一,也是一年前在那场捕鲸之旅中陪在他身边的人。两人作为军人父亲的孩子,同样矜持、内敛,因而彼此吸引。在德·热尔拉什走上海军的职业道路之时,丹科则在比利时陆军入伍,并升至炮兵中尉。尽管丹科结实的身材、方正的下巴和英俊的面容让他看上去很像是南极冒险者那类角色,但他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水手。然而,他用热情补上了资质方面的欠缺。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过世了;在富有却专横的父亲死后,丹科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并近乎绝望地渴望看一看比利时以外的世界。德·热尔拉什不会再找到比他更忠诚的搭档了。丹科不仅不领薪水,反而自掏几千法郎给探险队。委任一经正式确认——需要利奥波德二世签署一份特别的免除兵役许可——丹科便开始以“我的指挥官”(mon commandant)称呼自己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好友,还把非正式的第二人称代词“你”(tu)改成了正式的“您”(vous)。

不过,两个人可填不满花名册。德·热尔拉什眼前的选择如下:招募一些外国人,将就选用不够格的比利时人,或者继续推迟——如果不是取消——整场航行。德·热尔拉什决定冒险,在这个项目的爱国性质上做出让步。依赖一支完全由比利时人组成而能力不足的船员队伍,意味着整个探险可能遭遇厄运。他也不可能号称领导一项科学任务,却不带科学家。于是,“比利时南极探险”事实上成了国际性项目——这样也更好。

德·热尔拉什招的第二个人是亨里克·阿尔茨托夫斯基(Henryk Arctowski),一名聪颖但穷困潦倒的波兰化学家和地质学家,与比利时列日大学有些关系。他实际只有23岁,但因为不苟言笑、留着茂密的胡子和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所以看上去要老成得多。几个月过去了,阿尔茨托夫斯基才承认,严格来说,自己并没有毕业文凭。“我必须告诉您,我没有学术头衔。”他给德·热尔拉什写信说道,“我所遵循的完全是独立的研究课程,而且我离自己设定的目标仍然很远。”德·热尔拉什没多少其他人选,顾不得挑三拣四。阿尔茨托夫斯基保住了这份工作。“比利时号”将成为他的毕业文凭。

寻找一名动物学家则耗费了更长时间。27岁的埃米尔·拉科维策(Emile Racovitza)出生于一个富有的罗马尼亚家庭,在巴黎的索邦大学学习期间,他凭借对浮游生物特别是海洋环节动物的出色研究,给他的教授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然拉科维策是被阿尔茨托夫斯基推荐来的,但这两人几乎毫无共同点。他们各自的性格与所选择的研究领域相互映照:地质学家冷面死板,从不妥协;动物学家精神饱满,热情友好。还有一点对德·热尔拉什来说很诱人:拉科维策也提出了不领薪水。

接下来是船员。在一年的时间里,德·热尔拉什费劲心思找来了几位比利时籍船员——远非人中龙凤。其中有一位海军轮机员,约瑟夫·迪维维耶(Joseph Duvivier),其长官写了一封更像是警告的推荐信:“总的来说,迪维维耶先生可能或许能够让一个非常简单的发动机正常运作,比如‘比利时号’的发动机,但我无法保证。”德·热尔拉什聘用了他。

还有一位路易·米绍(Louis Michotte),也是比利时人。这个28岁的懒汉刚从非洲回来;之前5年里他是非洲法国外籍军团(French Foreign Legion)的一员,这份差事让他失去了一根手指——被当地人咬掉的。“年轻时的我犯了一些年轻人的小过错,”他向德·热尔拉什写道,“我的父亲仍会念叨这些事,但如果我能为您工作,不论是什么职能,那么,先生,我希望得到赦免,而您,先生,您的荣耀中将再添一笔大善事。”米绍将击剑技能列为自己参加南极探险的资质之一。德·热尔拉什也聘用了他。

然而对于船员花名册的主要部分,德·热尔拉什需要真正可靠的、能够在冰与极端天气中找到方向的人。人们自然会想到挪威——拥有繁荣兴旺的海运产业和长长的海岸线,以及令人津津乐道的维京人历史和海上神话。在挪威,找到一个不了解船的人才算难事。在桑讷菲尤尔改装“比利时号”的时候,德·热尔拉什就聘用了几个跃跃欲试的挪威人,其中既有北极探险的老手,也有20岁不到的新人。

1896年7月下旬,一封来信引起了德·热尔拉什的注意:

致A. 德·热尔拉什上尉:

我刚刚得知,您打算到明年才启动您的南极远征行动,因此我想询问,您的人员名单中是否还有职位空缺。若有,且若能让我担任水手,我将不胜感激。

我今年24岁,曾于1894年作为船员随斯特克森船长掌舵的“玛格达莱娜号”航行于北冰洋,今年则在“伊阿宋号”(Jason)上服务,船长是埃文森。

我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和航海学校的考试。我的健康状况是最出色的。最后我还想补充,我的滑雪技术很熟练,曾在高山上完成难度很大的滑雪路线。

您若能尽快回复,我将感激不尽……

罗阿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

德·热尔拉什非常感兴趣,安排了与阿蒙森当面会谈。面前的这个男人活脱脱是从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身高在6英尺以上,体重200磅——全是肌肉,长着一张鹰一般的脸,阿蒙森看着像是维京人重现于世。他宣称的自己的越野滑雪技术给德·热尔拉什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滑雪这种活动最近才从其诞生地——斯堪的纳维亚腹地——传播开来,而德·热尔拉什如果要对南磁极发起冲击,他的身边会需要一位老练的滑雪者。同样诱人的是,与丹科和拉科维策一样,阿蒙森也不期待收到报酬。他只对经历本身感兴趣。

是布吕德将阿蒙森的申请信转交给了德·热尔拉什。在信纸一角,外交官给上尉写了一句潦草却热情洋溢的留言:“招他,我的朋友!”德·热尔拉什可算是遇到宝了。他从来不太会看人,可就连他都能看出,这个挪威人要是只当普通船员就太浪费了。尽管阿蒙森申请的是区区水手的职位,但德·热尔拉什任命他为大副(first mate)。按照海事传统,这意味着他排在“比利时号”统领权继承的第二顺位。一个挪威人有可能掌舵,这种前景非常不理想。丹科认为,这可能会促使挪威籍船员改变效忠对象,甚至可能引起叛变。

媒体迟早会发现“比利时南极探险队”中只有半数是比利时人。指挥官集结起来的队伍将成为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国际科考探险,但这可不是德·热尔拉什希望得到的那种“第一”。他暂且考虑过一些折中办法,包括让部分队员加入比利时籍;不过阿尔茨托夫斯基告诉他,自己将来打算回波兰,而在沙俄统治下,任何不经准许加入外国籍的国民都会被判以苦役。

1897年6月,他找到了一个更便捷的解决方案。距离“比利时号”起航只有两个月了,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聘用了除自己以外寥寥可数的比利时籍骨干海事人才之一。28岁的乔治·勒库安特是丹科在比利时皇家军校的一位同学,当时受比利时海军的派遣在法国海军服役,军衔为上尉。勒库安特以天文导航专家而闻名,他将成为“比利时号”的船长,位置仅次于指挥官德·热尔拉什,把阿蒙森往下挤了一位。一位比利时记者描述他个头矮小,“神经活跃,有着松鼠一般的活力”。勒库安特的领导风格更激进,与天生温和的德·热尔拉什形成了对比。

6月下旬,“比利时号”从桑讷菲尤尔出发前往荷兰港口城市弗利辛恩市(Vlissingen),预计将在那里迎接勒库安特。28日,船长尚未上船,“比利时号”却在港口小镇登海尔德(Den Helder)外的一个沙洲上搁浅了。勒库安特不禁自问,自己究竟卷入了何等的麻烦:如果船上的人连测绘清晰的欧洲水域都无法驾驭,怎么能应对南极未知的危险?“在我看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写道,“这艘船将要开始履行它的任务了,船员仍未配齐,却已经搭载几名不守纪律,甚至很危险的水手。”不过,虽说他对德·热尔拉什感到怀疑,却绝对不会质疑他;事实上,勒库安特将成为德·热尔拉什最有力的捍卫者。

通过用甜言蜜语讨好政府——以及在安特卫普港将“比利时号”开放给付费参观者——德·热尔拉什终于筹得预算30万法郎。然而直到最后一天,船员名单仍在不断变化。德·热尔拉什聘用了扬·范米尔罗(Jan Van Mirlo),一位容易冲动的安特卫普本地青年,他申请加入“比利时号”是为了躲避兵役,还谎称自己有航海经验。(他唯一做过的工作是骑三轮车为他的面包师父亲配送面包。)差不多同一时期,指挥官让一位名叫阿尔贝·勒莫尼耶(Albert Lemonnier)的法国厨师上了船,此人是个脾气暴躁的大块头,喜爱喝酒,经常出口侮辱听力可及范围内的所有人。

仿佛是对未来将出现的纪律问题的预演,几个比利时水手未经准许长时间离船。一位名叫克纳(Coene)的下级军官离开后再未归队。轮机长亨利·萨默斯(Henri Somers)则在安特卫普城内饮酒狂欢了两天,令勒库安特神经紧绷,把他的情况报告给了德·热尔拉什:萨默斯“可耻地喝得不省人事(仍穿着制服),在公众面前严重损害了全体船员的良好声誉”。勒库安特建议德·热尔拉什立即开除萨默斯。这样一来,“比利时号”的发动机便被交到了无能的迪维维耶手里。

半是因为自讨苦吃,半是因为运气确实不好,德·热尔拉什在寻找医生上遇到了最大的困难。第一位候选人阿蒂尔·塔奎因(Arthur Taquin)是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秘书长在项目筹划早期亲自选定的人,但指挥官害怕塔奎因会充当学会的“特洛伊木马”,从他手中抢走探险行动的控制权。由于德·热尔拉什不敢且不会正面对峙,这件脏活只好由他父亲来做。奥古斯特·德·热尔拉什上校利用自己强大的影响力让塔奎因出了局,他指责塔奎因曾有渎职行为,还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

考虑过其他几位医师后,德·热尔拉什选定了一名年轻的比利时医生:刚从医学院毕业的朱尔·普布利耶(Jules Pouplier)。然而在8月15日,船将起锚扬帆的前一天,普布利耶的哥哥给德·热尔拉什写了一封简信,说需要弟弟在家里照顾他们体弱多病的姐妹,因此无法旅行。

德·热尔拉什知道,带着一支不理想的队伍——甚至没有医生——就出发前往世界上最危险的水域,是极其愚蠢的事。但是如果现在不出发,他或许永远不会出发了。8月16日,在欢呼声和音乐声中,在比利时国旗的鼓励下,德·热尔拉什说服自己: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载着家人的小艇从视线中消失后,德·热尔拉什便走下了“比利时号”瞭望台。指挥官感到说不出的放松。“我终于摆脱了折腾了我三年的吃力不讨好的义务,不用再讨钱,不用处处妥协,不用再没完没了地搜寻不可或缺的资源……离开意味着解脱,从无尽的希望中……逃离。”

“比利时号”在荷兰港口城市弗利辛恩停泊过夜,此处正是斯海尔德河的入海口。落日余晖洒入他正对右舷的隔间——以极地风景画装饰,床头上方赫然挂着一幅他父亲的照片。他在书桌前坐下,任凭思绪填满这静谧。把极地梦想当作爱国事业来推销,意味着他不得不向一些压力低头——在他看来,这些压力和他即将面对的海冰一样可怕。一场成功的探险当然能够提升比利时的全球声望,但德·热尔拉什知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所有的指责都会落到他一个人肩上。

第二天就出了差错。就在“比利时号”驶入公海、船员开动蒸汽发动机的时候,冷凝器因为温度过高而坏了;值班的人正是迪维维耶。德·热尔拉什不得不下令在北海沿岸的奥斯坦德靠岸维修发动机——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送别仪式后,这真是苦涩至极的羞辱。

毫无疑问,德·热尔拉什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奥斯坦德的短暂停留,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抛锚位置——正好挨着利奥波德国王的游艇“克莱芒蒂娜号”(Clèmentine),国王很快就会登上游艇。无可避免的相遇以人们能想到的最尴尬的方式收尾:利奥波德现身向“比利时号”的船员发言,假装没有认出这艘船。

利奥波德问,他能否上船。这次简短的访问让德·热尔拉什别扭极了,因为他仍对国家元首没有资助他的南极探险大计一事耿耿于怀。“国王问了一些相当乏味的问题,并祝我们好运。”他向莱奥妮·奥斯特里特透露,“他很礼貌,但仅是礼貌。在他看来,我成功是因为我没能在位高权重的人那里获得支持。换言之,他对我们不屑一顾反而帮了我们的忙!”

或许认为发动机故障是个不祥的征兆,三名队员在奥斯坦德退出了。两位经验丰富的挪威船员——木匠和水手长——抱怨比利时船员拒绝执行他们的命令,一位轮机员请病假后再也没有回来。绝望之下,德·热尔拉什重新聘用了亨利·萨默斯,即之前因为在公众场所喝醉酒而被开除的轮机员。指挥官非常清楚自己的宽恕开了不好的先例,但冷凝器事件让他很紧张,不敢把轮机员的重任托付给迪维维耶一个人。

德·热尔拉什“几乎是躲着”回到了安特卫普,寻找新的人手。为了替代两名离开的挪威船员,他聘用了两位缺乏经验的挪威人——恩格尔布雷特·克努森(Engelbret Knudsen)和卢德维格·亚尔马·约翰森(Ludvig Hjalmar Johansen)。但是比利时水手不服从命令已到了可能引发严重问题的地步。指挥官尤其警惕比利时水手小团体:弗兰斯·多姆(Frans Dom)、莫里斯·瓦尔泽(Maurice Warzée)和扬·范达默(Jan Van Damme),这三人能力不错,却难以管教,而且对与外国人一起工作忿忿不平。尽管德·热尔拉什很想把他们赶下船,他却对这样做的后果有所忌惮。开除他们不仅会使远征队在一开始便折损三名队员,还会提高非比利时籍队员的比例。这一点让小团体更有底气,令指挥官的权威在起跑线上便受到了牵制。德·热尔拉什对“胳膊肘往外拐”的指责的敏感,让这几人得以不受惩罚地胡作非为。

在奥斯坦德停留期间,他又招来一名科学家,名叫安东尼·多布罗沃尔斯基(Antoni Dobrowolski)的年轻学生。多布罗沃尔斯基是阿尔茨托夫斯基认识的波兰同胞,是一名直言不讳的波兰分离主义者,原被判处在沙皇的监狱里服刑三年。他前不久越狱了,逃到比利时,在极度贫困中活着,“以空气之类的东西”果腹。他愿意不领薪水在“比利时号”上工作、干些粗活,对德·热尔拉什来说再合适不过。

不过,无论多布罗沃尔斯基对这份工作——以及规律的一日三餐——有多么感恩戴德,私底下,他对这次探险、探险队成员和他们的领头人仍怀着严重的疑虑。“不知怎的,我既不相信‘比利时号’——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建造上存在缺陷,也不相信它的船长德·热尔拉什——他架势摆得很好,但似乎并不是魔法师。”新队员在日记里写道,“不管怎么说,先看看吧。普通水手们对他的不满从一开始就很明显。”

这样一来,只剩下聘请医生的问题了。离“比利时号”计划离开奥斯坦德的时间只有几天了,德·热尔拉什乘火车前往根特(Ghent)最后一搏,希望聘用一名比利时籍医生。指挥官没能如愿。

此前,他收到过几封来自海外的求职信,但是没有考虑他们,因为他知道再增加外国船员会被媒体炮轰得体无完肤。可是现在,他必须在聘用外国医生和完全没有医生之间做出选择。一封几星期前收到但被搁在一边的电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拍来的:

我能否在蒙得维的亚加入您的远征?会签合同,带北极设备,还有一些因纽特犬,并自行承担费用。库克医生


欧洲西部河流,发源于法国北部,在法国境内叫埃斯考河,经比利时,在荷兰注入北海。

1英尺约合30.48厘米。

1英里约合1609.34米。

即南大洋,围绕南极洲的海洋。

比利时东北部城市,林堡省(Limburg)首府。

火地群岛,南美洲最南端的岛屿群,与南美大陆之间隔着麦哲伦海峡,由主岛大火地岛与周边小岛组成。合恩角是火地群岛最南的岬角,位于合恩岛。

奥斯坦德(Ostend),比利时西北部城市。多佛(Dover),英国东南部肯特郡的一个港口城市。

1平方英里约合2.59平方公里。

《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是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半自传体中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99年,讲述了水手查尔斯·马洛被一家比利时贸易公司作为轮渡船船长派遣至刚果期间发生的一系列的故事。《黑暗之心》审视了欧洲在非洲殖民统治的恐怖,被认为是现代主义小说的杰作。

西方国家在为殖民活动和利益驱动的探索找托词时,也常常提及“科学”。事实上,利奥波德二世最初就将自己残暴剥削刚果的行为描述为科学任务。——原注

位于西南极洲,是南极大陆最大、向北伸入海洋最远(南纬63°)的半岛,距离南美洲最南端约970公里。

位于东南极洲。

1851——1932,比利时天文学家(并非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约瑟夫·拉格朗日)。德·热尔拉什一行人抵达南极洲后,曾将西南极洲布拉班特岛(Brabant Island)的一处岬角命名为“拉格朗日角”,即今蓬塔卡穆斯(Punta Camus)。

南磁极(South Magnetic Pole)是南半球上的一个点,在该处,地球磁场的磁力线垂直射入空中。注意勿与地理上的南极点混淆,后者位于南纬90°,是所有经线的会合点,在这个点上,所有方向均为北方。南磁极和北磁极的位置不断变化,取决于包裹着地球固态内核、永恒翻腾着的熔融铁层。——原注

挪威东南部西福尔-泰勒马克郡(Vestfold og Telemark)的一座城市。

1磅约合0.45千克。

关于阿蒙森该被称为大副还是二副,历史学家意见不一。他的官方头衔有时被报道为中尉(first lieutenant),有时是少尉(second lieutenant),但法国和比利时的海事职级与英美不完全一致。鉴于阿蒙森履行的是大副的典型职务,且船上并无比他级别更高的尉官或副船长,本书将称他为大副,正如阿蒙森自己所做的那样。——原注

此处的职级名称同样有些混乱。德·热尔拉什同时是探险项目和船的领导者:不管怎么算,他都是“比利时号”的船长。但是勒库安特被授予船长(captain)称号,是因为他在法国海军的军衔——上尉(ship's lieutenant)——与比利时陆军中的上尉(captain-commandant)是对等的。——原注

奥古斯特·德·热尔拉什声称,塔奎因在一艘从刚果驶向比利时的船上担任医生的时候玩忽职守。据说,医生在整个航程中都待在自己的房间,有4个人在此期间死去。为了证明自己有理,阿德里安的父亲采访了几十名乘客,其中6位给出了书面证言:塔奎因本可以更有作为。塔奎因则辩称,自己因为食物中毒也在养病。——原注

波兰分离主义者是指支持波兰从俄罗斯帝国中独立出来的人。

比利时内陆城市,东佛兰德省首府,位于奥斯坦德东偏南约60公里处。

蒙得维的亚(Montevideo),乌拉圭首都和最大城市,位于南美洲东海岸,距离巴西里约热内卢约200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