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C17.焦土(上)

在柏克莱租车公司那里得到需要的信息后,维多利亚就带着安琪拉乘坐地铁去了雷蒙德的公寓——这是因为在那之前雷蒙德就往维多利亚的手机里发送了一条信息,叫她办完事儿了去他家找他。而雷蒙德的家,“在一般情况下”就是指他的公寓。

由于维多利亚手头有雷蒙德公寓的钥匙,所以她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开门就进,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翻看之前他和安琪拉在公园里搞到的监控录像的雷蒙德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盖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而这样不和谐的一幕自然也被维多利亚看在眼里。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在玄关的鞋柜旁换上拖鞋,然后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背着挎包走进客厅,开口道:“我在租车公司了解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或许我们能够借此找到那伙儿保加利亚人。”

维多利亚说话的时候,雷蒙德的眼睛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听她把话说完,他才抬起手:“那件事情可以先缓缓——你又跟人打架了?”

安琪拉之前说的没错,雷蒙德并没有忽视维多利亚额角上的伤口,也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红肿,立刻就猜测出她在外面和别人干了一架。

但是维多利亚不想承认这件事情嘴硬了一句“没有”。

说完,她将自己的挎包丢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没有?”雷蒙德挑起眉毛,视线落在远处的安琪拉身上,“安琪拉,告诉我,维姬是不是在外面跟人干架了?”

安琪拉杵在原地,露出很尴尬的表情,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将具体情况如实汇报给雷蒙德听。如果她这么做了,当然可以让自己的老板满意,可她就相当于老板安插在维多利亚身边的“眼线”了,以维多利亚的性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可如果她不说实话,又会得罪雷蒙德……

——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可怕。

见安琪拉露出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雷蒙德心里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于是他伸出手,手心朝外:“我知道了,不用说了,去我屋子里把架子上的急救箱拿出来。”

“好的,先生。”

安琪拉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客厅,一头撞进了雷蒙德的卧室,这样一来,客厅里就只剩下了维多利亚和雷蒙德两个人。

雷蒙德歪起头:“不打算说两句?如果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让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小孩儿帮你隐瞒事实就再好不过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维多利亚耸了耸肩。

“没什么可说的?”雷蒙德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我觉得你有很多可以说的,就比如说被你打的那个人现在还活着没有。”

“应该还活着。”维多利亚头也不抬地回答。

“应该还活着。”雷蒙德重复了一遍,但语气听上去很糟糕,“你下没下死手你自己不知道?”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我没有下死手。”

“为什么?”

“他抢走了我的挎包。”

“在公共场合?”

“在地铁站,是的。”

快速地一问一答后,两人短暂陷入了沉默。

大概数秒后,雷蒙德重新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安琪拉跟着你一起去吗?肯定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带着她。”

“为了让她盯着我。”维多利亚用不咸不淡地语气回答道,“你们还没抓到内鬼。”

“——不对,为了让她及时阻止你做傻事。”雷蒙德回答,“你想一辈子做个‘无行为能力人’吗维姬?你明知道我一直在试图帮你推翻当初州法院对你的裁定——用正确的办法。我相信你在公共场合把人胖揍一顿并被别人录下像来并不能帮到我什么忙不是吗?”

雷蒙德所说的“正确的办法”,也就是所谓的“合法手段”——通过向法院申请恢复行为能力,帮助维多利亚……确切来说是帮助帕特里夏摘掉“无行为能力人”的帽子。

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步骤。

第一步是由她本人或者她的律师提交一份名叫“终止监护/恢复权利”的请愿书,请愿书里面会涉及到诸多内容,包括她个人的基本信息,她当前的监护人信息,可以佐证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健康状况已经得到重大改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相关证据等等。

法院当然不会根据这样一纸请愿书就裁定她是正常人了,维多利亚还得找一个“专业人士”进行一次正式评估:评估她的精神状况,评估她行为能力的恢复情况,评估她是否能够独自处理个人的生活事务和财务事务。

只有医生明确点头表态了,说她已经有能力独立生活,无需监护人的干涉,这件事情才能继续往下推进。如果不行,请愿书就是一张废纸,根本上不了巡回法院。

如果正式评估没有问题了,就会推进到第三步,巡回法院会正式受理这件破事儿,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来审阅维多利亚和她的律师所提交的乱七八糟的文件,等一切都打理妥当,再进行到第四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庭审听证。

维多利亚本人自然需要出庭作证,在当庭说明自己现在的状态,当初给她做正式评估的医生和心理专家也会出庭作证,当然,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理查德·科查曼也需要出庭作证,他们需要从不同的角度证明维多利亚已经是个完全意义上的“正常人”了。

法官会在评估所有证词和手头的资料后做出决定,如果请愿通过,监护会立刻终止,维多利亚会恢复全部的行为权利,如果觉得不行,比如说认为证据不充分或者因为其它什么狗屁原因让法官觉得不能放过她,请愿会被驳回,维多利亚要么补强申请,要么继续上诉。

总的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有些繁琐的流程。

当然,雷蒙德完全可以利用“不合法”的手段来解决这一问题,毕竟在这个国家,只要钱到位,或者人情到位,实在不行就加点儿“威胁”,普通人也能被当做精神病,精神病也能蜕变为普通人,从操作上来讲没什么难度。

但是维多利亚一直不希望雷蒙德这么做。

因为她从来不把自己当成有问题的人。

如果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让自己恢复权利,这不就等同于是承认了之前的自己有问题吗?

所以维多利亚一直希望用“正确的方式”摘下当初法院扣在她脑袋上的那顶“无行为能力人”的帽子,可她心里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很难通过正式评估,就算侥幸通过了,也不会在巡回法院那里撞上大运……

她当然知道雷蒙德想要帮助自己。

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帮助。

她的心理是极端矛盾的,以至于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所以一如既往的,她想要逃避这个问题。

“雷,我之前不知道你和理查德一样唠叨。”维多利亚终于抬起头来,直面雷蒙德,“怎么,你也要做我的监护人?”

雷蒙德看到安琪拉抱着急救箱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开口道:“谢谢,不过还是算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说完,他起身走到玄关附近的衣帽架旁,从西服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

“先生,急救箱。”

“很好,很好,帮我放在茶几上,谢谢。”雷蒙德跟着安琪拉回到客厅,监督着她把怀里的急救箱平稳地放在了茶几之上,然后将手中的五十美元钞票递给她,“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儿什么东西,薯片可乐之类的,或者去对面那条街的咖啡店里坐一会儿,半个小时以后再回来。”

安琪拉接过雷蒙德递来的钞票,扭头看了看维多利亚,立刻意识到雷蒙德是想和维多利亚单独聊一聊,不希望她在场,于是立刻点了点头:“好的,先生。”

安琪拉将钞票揣进兜里,走到玄关换鞋。

“——把手机的声音开着,安琪拉,我会跟你打电话。”

“是的,先生。”

说完,安琪拉开门走了出去,把防盗门轻轻地碰上。

“她很听话,”送走安琪拉后,雷蒙德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打开急救箱的箱盖,“而你恰恰相反,这让我很迷糊,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雷,这让我听上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知道什么人会当街斗殴吗?——没长大的小孩儿。”

“说的和你没有在街上跟人打过架一样。”维多利亚说道,“顺带一提,你杀人的时候可没这么腻歪。”

“没错,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呢?”雷蒙德从急救箱里拿出棉签和酒精,“做坏事从来不是问题,维姬,这个世界上有八九成的人都做过坏事,问题不是做坏事本身,而是你做完坏事会不会被人抓包,被人抓包后有没有能力承担相应的后果……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维姬,你和我都知道这是事实。虽然我似乎没有资格在你面前说这种话,但是你的情况要比我严重的多,我至少能分清场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克制火气——过来,让我处理一下你的脑袋,看上去需要缝几针。”

“——我很好,就是一道小划口。”

“是的,看上去像是小划口,实际上皮肤已经断层了——你想以后留疤?”

“我很好。”

“你不好,老实坐过来,或者我把你绑去看医生。”

“该死!雷!我又不是脑袋上中了一枪!”

“说的好,维姬,如果你脑袋中了一枪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在这里跟我拌嘴,我肯定会找个巫师或者萨满什么的给这个该死的公寓驱驱邪——现在,给我闭上嘴,然后乖乖坐过来!别他妈让我说第二遍!”

维多利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坐在了雷蒙德的身边。

雷蒙德凑近维多利亚额角处的伤口仔细观瞧:“该死的,你应该先去一趟医院处理伤口,再去租车公司的。”

“血已经止住了,雷,别大惊小怪,拿个什么胶布之类的贴上就行。”

“那说明你运气好,这道口子很长,如果稍微再深一点儿,不用我告诉你你也该知道自己需要去医院了,因为流血会止不住,”雷蒙德先用医用酒精和棉签给伤口边缘的皮肤消毒,然后取出箱子里的医用缝合针和缝合线,“会很疼,忍着点儿。”

“——别他妈把我当小孩儿!”

雷蒙德没有搭茬,只是用镊子轻轻拉起皮肤的边缘,针头从一侧垂直穿入,穿透皮肤和皮下组织后从另一侧对称穿出,小心谨慎地将缝合线拉出来后,开始打结,打完结,就用剪刀将多余的线头剪掉。

——不得不承认,雷蒙德有一双巧手。

维多利亚当然能够感觉到疼痛,尤其是针头刺入皮肤和组织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绷紧。

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需要监护人监督的“小孩儿”,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缝着缝着针,雷蒙德抿嘴一笑。

结果被维多利亚用余光捕捉到了。

“——你笑什么?”

“别动,维姬。”

“我在问你笑什么,看到别人受苦让你感觉很爽吗?”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爽。”雷蒙德用剪刀剪断线头,“我的心在滴血。”

“这不好笑。”

“我也没有在跟你开玩笑。”雷蒙德顿了顿,“因为我知道比痛苦本身更令人窒息的东西。”

“什么?”

“忍受痛苦。”雷蒙德说道,“就和你现在做的一样——我说了别动!”

维多利亚张了张嘴,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雷蒙德的脸看了又看,长长的眼睫毛眨了又眨。

尖锐的缝合针再一次穿透她的皮肤,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疼痛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是怎么样,方才如雕塑般沉稳的维多利亚极其罕见地“嘶”了一声。

雷蒙德的动作顿了顿:“疼?”

“废话。”

“很快就结束了。”

“那就再快一点儿。”

“慢工出细活,维姬,好好想想,我现在在固定你的两块儿皮肤和皮下组织,因为你的‘活跃’,它们之间出现了如裂谷一般的缝隙,如果处置不当,就会在你漂亮脸蛋上留下一道伤疤,就像德州的里奥格兰德裂谷那样。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不是吗?”

“漂亮脸蛋?呵,你在跟我调情吗,雷?”

“没错,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是的,我在跟你调情,希望这能让你分心。”雷蒙德毫无掩饰地肯定道,“有效果吗?”

“——你真该死。”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女孩儿,我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你才该死。”维多利亚喃喃自语道。

雷蒙德再次用剪刀剪断线头,然后微微后仰身体,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打量了一下缝合好的伤口。

“好了?”维多利亚问道。

“嗯,好了。”雷蒙德点了点头,十分满意地咧嘴一笑,“很整齐很漂亮,看来我‘宝刀未老’。假如哪天我失业了,我会开个地下诊所,专门给人缝针。”

维多利亚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好好打量了一番额角处的伤口——雷蒙德说的没错,他缝的很干净,就像是专业人士的手笔。

不过雷蒙德的确属于半个专业人士,据维多利亚所知,雷蒙德年轻的时候和某个道上的地下医生学过“手艺”,毕竟在道上混的人,在一些情况下受了伤——尤其是受了枪伤是不能去医院的,否则就会招来警察,这就意味着学会一些急救的本事很重要。

给人开刀可能够呛,但止个血、缝个皮什么的不在话下。

维多利亚放下手机,犹豫了片刻:“……谢谢。”

雷蒙德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残骸”,听到维多利亚破天荒地向他道谢,撇了撇嘴:“不客气。”

“……现在我们可以聊聊正事儿了吧?”

雷蒙德将用过的缝合针和缝合线包起来,丢进垃圾桶,酒精瓶什么的收回急救箱:“当然,你说吧,我听着,你都在租车公司那里找到了什么?”

“——你们想让阿莱和伊桑自相残杀?”

雷蒙德“砰”的一声盖上了箱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