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邺城,征东大将军府。
苻丕独自一人立于庭院之中,抬头仰望那轮高悬圆月。
夜幕深沉,寒风凛冽,却也难让他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月光如水,倾洒而下,他手里还捏着弟弟苻晖从洛阳发来的告急文书,丁零人翟斌举旗造反,阵斩大将毛当,凌云台失守,洛阳四面被围。
洛阳关东要地,弟弟苻晖才智平庸,定然不能久守,必须从速发兵支援。
国家危殆,关中核心之地,兵马不可轻动,他受命都督关东诸军事,救援洛阳自然责无旁贷,可是,慕容垂回来了,父王竟然放慕容垂回归邺城,手里还拿着巡视关东的诏书。
都督关东诸军事、征东大将军、冀州牧,这一系列的头衔,寻常时他自然能应付,左右幕僚吹捧之下,一度,他也觉得自己与叔父苻融相差无几,可而今国家危亡之际,竟然是如此之沉重。
除患宁乱,替父解忧,都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慕容垂猛虎在侧,放不能放,杀又不能杀,想到慕容垂归来当日,那门庭若市的场面,令他芒刺在背。
此人若久居邺城,必定变生肘腋,府中参军近日有建言,可遣慕容垂率军讨伐翟斌,令其两虎相争,他自可端坐邺城收其渔利。
到底该如何去做?
若叔父在此,其将如何?
若父王在此,又会如何决断?
“都督,尚书石越求见。”侍从轻声打断苻丕的深思。
苻丕收回思绪,压下心中焦躁,令侍从将石越请至书房。
石越是苻坚派遣给他的智谋之将,能独当一面,可为左膀右臂,苻丕不敢,也不愿怠慢。
“臣石越,拜见长乐公。”
石越四十出头,正值壮年,身姿矫健,面容坚毅,此时正躬身行礼。
“尚书快快免礼入座,不知尚书星夜来访,所谓何事?”
石越也不客气,直接跪坐在客位上,扬声说道:“我听闻白日里有人建议您,派遣慕容垂前往洛阳平叛,敢问长乐公,可有此事乎?”
这是一个颇有智谋的直臣,当初苻坚抛出南伐之议的时候,此人直接以天象不利、晋国内部团结这两个论点出言反对,驳得苻坚哑口无言,只能拂袖而去。
“是有这回事,自从慕容垂来到邺城,孤就不能安睡,让他去讨伐翟斌个,正好两虎相争,以尚书来看,可有何不妥之处?”
“哼!依臣来看,提出此论之人,该杀!”
苻丕大惊,不等他张口欲言,石越继续说道:“慕容垂是燕国宿望,常有兴复旧业之心,现在再资助他兵马钱粮,这不是令他如虎添翼吗!
故此,提出此论之人,定然是心向旧燕,背叛大秦之人,不杀,还留着做什么?
翟斌一个丁零老狗,慕容垂败之易如反掌,届时收其部众,势大难制,公悔之晚矣!”
苻丕沉吟一阵,又说道:“洛阳重地,孤怕平原公不能久持,前往支援的兵马已经齐备,只差一良将尔,石公要镇守邺城,又该派谁前去好呢?”
“都督切勿心急,洛阳墙高城厚,粮草充足,更有国族精锐镇守,虽然兵马有所损失,但也不是破落户丁零人一时间就能攻陷的,臣以为,还是要先搞清楚,镇军将军毛当被阵斩一事,其中,怕是多有蹊跷。”
“世人常将镇军将军与石公,并称为秦之骁将,他捐躯国难,殊为可惜,可平原公为人……我也不怕石公笑话,我这个弟弟,才智平庸却又年轻气盛,还不喜纳言,洛阳重地,实在不容有失啊!”
苻丕更加着急起来,邺城洛阳,快马来回就要七八日,哪里来得及调查毛当的事情。
石越更加直接道:“绝非臣自夸,既然我二人并称,毛将军就绝非庸将,当年攻打襄阳的时候,毛将军也在公麾下为将,奇袭堂邑之战,奔袭百里,以少胜多,大败晋人四万多,长乐公您是知道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轻易阵斩?”
“翟斌何人哉?区区丁零部,历经前赵、前燕,及至我朝,族内四处散落,其部已经不足三万户,连关中都没资格进,被陛下用一个卫军从事就打发了,他们有什么能力,能斩杀我国家大将!”
石越越说越激动起来。
“纵然国家遭逢不幸,可那也是实打实的万余兵马,如何就轻易大败,此间蹊跷若不查实,再添兵马进去,如何能胜?”
苻丕不应,只起身挑出一份文书,递给石越。
石越一目十行,匆忙看完。
“慕容凤?慕容氏竟然已经与丁零人合流造反!我看这鹰扬将军也是个草包,大军在侧,丁零人就敢围困羽林军,为何不将贼人悉数斩杀,流毒至此!”
是权翼写给苻丕的文书,隐去截杀慕容垂的前因,只叙述了姜瑜遭遇丁零人的经过,提醒苻丕注意。
石越说完,压下火气,沉思起来。
虽然夜已深,苻丕并没有催促,他成长的年代,正是苻坚渐次俾睨天下之时,作为庶长子,自然对其父的崇拜无以复加,宽仁大度这方面,学了个十成十。
不说石越资历深厚,苻丕对普通士卒百姓,也不会过多苛责,都督关东三年,其他的倒也罢了,百姓安居,人心归附,他自认做的并不比叔父苻融差。
良久,石越缓过神来,看到苻丕还在主位默默等待,心下不安,起身致歉。
“臣也是一时着急,才出言不逊,还请都督恕罪。”
“石公关东柱石,所言俱是出于大义,孤实乃后辈,哪里会怪,还请石公勿要拘束,直言即可。”
“好,臣想来想去,有三策献与都督。”
苻丕立马来了精神,身体侧向石越,说道:“请石公言之。”
“所谓上策,就是杀了慕容垂!日前,都督只是不让其拜谒宗庙,他便擅自杀死亭吏,烧毁长亭,扬长而去。
您是一方牧守,此人敢公然抗拒您的诏令,这就是他想要造反的行迹,他为秦臣,拜谒燕国宗庙,何也?
慕容垂尚在燕国的时候,就曾导致国家动荡、家中不宁,等到投奔我朝,生受陛下超乎常人的恩遇,却不思报答,我看此人就是关东乱局之根源。
如今他手中无兵,部曲寡弱疲敝,正是袭杀此人之良机!”
苻丕一听要杀慕容垂,耐着性子待其说完,直接否决道:“不可,淮南之败,陛下当时众散亲离,唯独慕容垂侍卫圣躬,自愿上交兵马大权,我为陛下之子,却不能驾前尽孝,诚不敢忘此人之功也。
况且,陛下既然将其放归河北,我更不能忤逆君命。”
“慕容垂都不忠于燕国,怎么可能对我大秦尽忠!曾经,他只是个弃国弃家的亡人,陛下像对待有功之臣一样宠幸于他,他却不能铭泽誓忠。
再者淮水之侍卫,怎么就成了大功一件,护卫陛下,难道不是每一个臣子应该做的事情吗?那羽林军赵盛之,只不过差了慕容垂几日,他没有护卫之功吗,其麾下三万兵马分散诸军,可有半句怨言?
哪里有慕容垂这样居功自傲的忠臣呢?
长乐公自为陛下长子,有些事情陛下不好做,您更应该替陛下去做这些不忍之事,既忠于国,又是对陛下之大孝,有何不可为!
只要都督一句话,我自为之也可!”
石越又激动起来,在他看来,慕容垂一死,缺了这领头羊,关东这些躁动的部族,逐个击破,并不难。
“不行!陛下对慕容垂信重异常,区区亭吏,争吵中误伤而已,算不上什么反迹,此事断不能为,还请石公再言其余二策吧。”
石越一声叹息,没有了方才的劲力,继续说道:“我先说下策吧,我想上疏陛下,放弃幽冀,退守并州,还请长乐公联名。”
“什么?”苻丕人都傻了,这……这也太悲观了吧?
“石公,何至于此啊……”
“长夜漫漫,不知长乐公可否容臣详述?”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石公请言。”淝水大败后,关于国家大事,几乎人人都在讨论,可没有哪一个人,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石越饮了一口早已放凉的茶水,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国族,其实这话不是我该说的,说了亦是无用,但今夜难得有明月相伴,我不说,也憋得难受。”
苻丕刚要开口,石越抬手拦住,继续说道。
“淝水一败,我大秦可以说危在旦夕,稍不留神,就要万劫不复,眼下还未显现,只是因为,晋人还未北上,而国内这些叛逆们,也还未做好准备,到了明年,都等不到夏季,天下必乱!
晋人没有携大胜来攻,十有八九,在其庙堂,皇帝也好,世家也好,都不允许谢氏得此大功,必须撕扯一番,分润清楚,再行北上,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至于国内的叛逆,依我观之,首推燕人,燕人举旗,其余依附之。
臣初为黄门郎时,曾奉命出使燕国,探其虚实,彼时慕容垂刚刚逃奔,皇帝慕容暐一心享乐,庙堂之上慕容评只手遮天,可以说燕国覆亡,首推陛下与丞相之果决,再次,就是此二人之庸碌无能。
但是,燕国宗室家臣,却多有豪杰,长乐公继承丞相、阳平公治理关东的方法,从关东士人中选贤任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士人逐渐归心,做的非常出色,可这须有大秦百万甲士在侧才行。
现在的情况是,慕容氏核心部众十余万骤集关中,陛下不得不以重兵压制,淝水之后,国家本来就兵力短缺,到了此时更加捉襟见肘,慕容垂这种人杰,又被放归关东,要还想着全力压制,难免顾此失彼。
故此,河北已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干脆就弃了,让给慕容垂,尽数迁关中鲜卑至河北,这样,我大秦才能积蓄力量,再次占据主动,河南之地,保住洛阳、襄阳即可,其余的,让晋人与慕容氏去抢,让慕容氏内部自己去相互撕咬。
并州俯视中原,易守难攻,只要并州再手,他日再取河北,易如反掌尔!
我等尽心辅佐陛下稳坐关中,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秣马厉兵,不出几年,等时机一到,大举东出,中原必然复归我有!”
石越一口气说完,双眼紧紧盯着苻丕,苻丕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面无表情。
“我只当石公在说浑话,这些话勿要再说,也千万不能上疏陛下!莫说你出身关中汉人世豪,就算你如梁氏一般亲近,也不可以!”
苻丕少有地露出愤怒之色。
“祖宗基业,稍有困顿,便能弃之如敝履吗!”
石越失望透顶,也不多做解释,继续说道:“那就只剩中策了,眼下确实没有合适的将领可以带兵援助洛阳,就只能让慕容垂去了,可令其三月内,荡平丁零人!
但请都督将其子嗣、部曲尽数交付于我,由我来严格看押。
慕容垂老矣,没有子嗣,造反又是为何,权且赌一把吧。”
说罢,身形暗淡下来。
“石公到来之前,孤就想着,可以让慕容垂只带羸兵两千,再让广武将军苻飞龙领氐骑一千,作为副将,以便监视。”
石越想了又想,终于忍住,今夜,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
送走石越,苻丕心中终于安稳了一些,回到卧房,就着夜色,沉沉睡去。
次日,便召见慕容垂。
慕容垂回到邺城后,那一副苦脸之下,终于是带上一丝喜色。
礼毕,就坐在石越昨夜坐过的地方,静气凝神。
“父王视将军如肱骨,前些日子的诏书中,还询问将军是否平安抵邺,孤也就不与将军客气。”
苻丕停顿一下,眯眼观察着慕容垂的反应。
慕容垂在长安十年,不知道迎接过多少这样的眼神,此时全然不顾,只是拘谨而淡然地回礼,口称“微臣不敢,还请都督下令。”
“想必将军也知道,那丁零贼首翟斌,竟敢聚众造反,还要谋攻洛阳,真是罪恶滔天,孤奉命都督关东,必将此贼之头颅,悬于长安阙下!”
慕容垂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罩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层樊笼,慢慢打开。
“将军天下名将,孤想请将军领兵,援助洛阳,替我去了了此贼,可否?”
“垂不敢抗命!”
十年等待,慕容垂高兴地都快哭出来了。
“邺城军少,发将军三千军马,以广武将军苻飞龙为副,即日兵发洛阳,三月荡平翟斌,可否?”
“垂定不负都督之令!”
走出将军府,慕容垂只觉浑身束缚尽数消散无迹,忍不住高兴地长啸一声!
此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苻丕小儿,所托非人,什么苻飞龙,少不更事,还想来监视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