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心知肚明,还有大量的田地被隐匿瞒报,巨量的赋税流失,老百姓依然被盘剥。
十年改革,循序渐进,如今已经进入了深水区。不触及根本的话,已经难以再推进。
要继续深入清丈田亩,便要直面大明最大的地主,就是那些宗室藩王。
以蜀王为例,占据了都江堰附近百分之七十的肥沃土地。
而这大明天下,又何止一个蜀王?
再说吏治,贪腐似乎已经成为朝廷的常态,是官员的生存之道。
在普遍低薪的情况下,张居正对此也不得不睁一眼闭一眼。
对于尚有廉耻,且有能力为朝廷效力的官员,张居正也没有全部排斥。
毕竟,在他看来,实现大局上的成功,才是王道。
而且,扫清乾坤、根治贪腐,在他看来,并不现实。
所以,为了实现改革新政的大目标,他只能信奉“水至清则无鱼”。
于是,他通过考成法督促各级官员努力工作不懈怠,不在细枝末节上去求全责备。
心中惴惴,如履薄冰,试探着将改革展开,不断深入,张居正可并不轻松。
如今皇帝的盛赞,皇帝的理解和支持,终于让老张感激涕零。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殚精竭虑、苦心劳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游七送走张鲸,回到屋内便见到老爷这副模样儿,不禁愕然失措。
张居正抹掉泪水,收拾心情,重新铺纸提笔,给皇帝写信。
皇帝真心以待,他便以国士报之。如何深入改革,他已有腹案,既上呈御览,也叩谢皇恩。
……………..
张府,内阁次辅张四维的府邸。
书房内,比张居正只小一岁的张四维,却比张居正显得苍老,正阅看着御史李植写好的奏疏。
张四维出生于山西盐商之家,后中进士,步入朝堂。
因为张四维的家乡离蒙古近,对蒙古问题有所研究。
而防卫蒙古的宣大总督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舅,二人经常互通信件。
据说,王崇古所上的《封贡八议》,就是由张四维“封贡六议”演化而来。
也正是当时任吏部侍郎的张四维,在京中积极斡旋,成功说服了首辅高拱,最终促成了俺答封贡。
招安俺答后,边境果然和平。
对俺答封贡最热心的张四维由此一举成名,深得高拱青睐。
万历继位后,次辅张居正与司礼监太监冯保联手,借着高拱的一句随口之言,令两宫皇太后深惧。
于是,高拱被罢免,而高拱派也受到打压。
见势不妙的张四维称病返回山西,张居正忙于争权,就暂时放过了他。
过了两年,已经完全掌握朝堂大权的张居正,为了显示大度,又将张四维从山西召回。
在詹事府任职的张四维毫无作为,默默无闻,对张居正不加反对,不上书弹劾。
时间一长,张居正对张四维这个高拱派骨干,也就放松了警惕。
到了万历三年,张居正为了堵塞众人之口,把内阁说成是他的一言堂,就请求扩编内阁,增加阁员。
万历和两宫太后让张居正自己选人,张居正便把老老实实、话不多说的张四维选进内阁。
当然,内阁虽然有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可依然是张居正的一言堂。
吕调阳不敢反对张居正,张四维更是像张居正的秘书或跟班,不敢以同僚自居。
万历六年,张居正的父亲去世。
按惯例,张居正要离职回家守孝三年,称为丁忧守制。
但改革正处在紧要关头,张居正唯恐所费之心血,改革之成果,将会付之东流。
当时,户部侍郎李幼孜觉察到张居正的矛盾心思,便上书皇帝,请求皇帝下诏“夺情”。
李太后、皇帝和冯保商议之后,也做出一致决定,命张居正夺情留职。
“夺情”旨意一下,立刻引起了一场政治海啸。
改革中受损的利益集团,对张居正铁腕治政不满的官员,坚守“三纳五常”的正人君子,群起而攻,目标直指张居正。
在这场“夺情”风潮中,很多官员被罢黜,被打屁股的也不少。
最终,皇帝下旨“再及者诛无赦”,事件才算结束,张居正也得以夺情留任。
但经过此事后,张居正受到了很大刺激,行事风格开始偏激,用人则多以爱憎。
毕竟,在夺情事件中反对他、批判他、痛骂他的,就有他提拔的亲信,还有他信任的学生。
而张四维在“夺情”事件中坚持三不主义,不站队,不赞成,亦不反对。
但他看出“夺情”后的张居正,已经与天下士人对立,不会有好下场。
至少,在史书上,违反了儒学正道的张居正,会落得什么名声,张四维已经能够肯定。
再加上平日里在内阁,张居正颐指气使,张四维曲意奉承,心中也是积怨甚深。
张四维放下了奏疏,看着自己的学生李植,沉声说道:“汝培,操切了,此奏疏断不可呈上。”
李植迷惑,问道:“老师,冯保已失圣心,正当趁机弹劾,使其无复起之望。”
张四维摇了摇头,说道:“冯保有罪,可若说失去圣眷,还为时尚早。”
“毕竟,冯保乃先皇托付,又伴万岁成长,感情很深。万岁盛怒之下,处置却也留有余地。”
李植皱起眉头,说道:“难道万岁还会再起用冯保?”
“说不好。”张四维沉吟着说道:“既是拿不准,静观其变乃为上策。”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况且,张首辅病重,此时弹劾冯保,恐让人怀疑,是在针对他。”
“天下臣民,苦张居正久矣。”李植恨恨地说道:“不守圣贤义理,悖逆万古纲常,擅权乱政,欺君罔上,乃千古权奸。”
张四维笑了笑,安抚道:“此天下人皆知,可一呼百应,群起攻之。但时机未到,不可轻动。”
“可这时机,何时能到?”李植有些急躁,说道:“张居正耳目灵通,又不能多加串联。”
张四维摆了摆手,说道:“无须串联,徒招祸端。”
“张居正擅权多年,亲信遍布朝堂,如大树盘踞。欲伐其干,先砍其枝,却是万万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