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二十五年,腊月初二,无雪。
黑沉沉的天幕中难得挂出一轮残月,流泄出微弱的光。
残月下的世界阴郁且冷峻。
或大或小的火舌在中都城中各处悄悄燃起,越来越大,俄顷,便“点缀”出无数或大或小的火海,妖异的火舌开始肆无忌惮地笼罩开去。
与此同时,嘶杀声,水声,高大建筑坍塌声……各种声音响作一团。
这一夜,太子一派(太子、信王、凌王)起兵谋乱。
冲天的火龙将中都城照耀得瓦亮,滚滚的浓烟自火舌中剥离出来,飘向各处。
其中一部分浓烟飘过中都城上空,汇入南山。
南山山腰处,南山寺。
因为洪治帝在位主持过灭佛运动,所以南山寺早已破败。
南山寺正前方二三里地,一块凸出的大石上建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凉亭,极适合远眺。
若是白天站在此处,一眼便能望见远处宏伟壮观的中都城,令人生出一股子豪气来,学识渊博些的文人骚客,免不了,吟诵出些诗词章句。
现下,站在凉亭里,负手而立身披黑斗蓬的黑衣人是没有这种心情的。
听得属下禀告的消息,黑衣人原先的淡定从容早已飘远,骤然转身,双手如铁钎紧紧钳制住属下的两臂,几近失声,“你说什么?失败了!”
同样身着黑衣的下属,不敢迎接上司黑夜里暴发出的愤怒目光,手臂生疼,一呲牙,迅速低下头颅,不忘点点头。
得到再次确认,黑衣人泄气般将下属推出去老远,一拳头砸在亭柱上,轰轰有声,愤愤道:“废物!一群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黑衣下属跌坐在地,默默爬起身,默默走到一边侍立,手握腰刀。
上司处在极度的愤怒中,他不想触霉头。
随着黑衣人拳砸亭柱的声音荡漾开去,惊得不远处的林中鸟飞出来,向林中更深处盾去。
飞鸟盾去,林中却走出一人来,俄顷便至凉亭前,着黑衣,面覆黑巾。
一股血腥杀气扑面飘来,黑衣人皱眉,冷冷望着蒙面人,冷声质问道:“你来作甚?”
“当然是来拿酬金的。”蒙面人不卑不亢道。
黑衣人刚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又从心底钻了出来,越烧越旺,顷刻间漫延至全身,险些压制不住,发作出来。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暂时熄压怒火,再次背负双手,“事既未成,何来酬金。”
“哼,我可不管那么多,既然你找我帮你做事,成与不成,酬金都要给,少一分都不行,这是我的规矩。”蒙面人冷冷回敬,语气里透露着威胁与自信。
“还有,上次谈好的酬金不作算,我要这个数。”蒙面人大剌剌的伸出三根手指。
黑衣人的怒火如猛兽出笼,再也压抑不住,“要这么多钱,你就不怕有命拿,没命花吗?”
黑衣人的话音落下,周围的丛林里,黑影流动,有数道寒光闪烁而过。
蒙面人对丛林里的动作,满不在乎。
“呵,有没有命花,这个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我自有计较。你只要将钱给我就是。”蒙面人冷冷扫过周围,“我们虽然是卖命的,可也不会让别人随意出卖我们的命。”
嗤嗤嗤……数声,金铁交加,丛林里响过几声惨叫,有人倒下死去。
惨叫声响过,黑衣人终于隐去了怒气,好像对属下的惨死,漠不关心。
“白鬼楼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从不失手,你雁北飞雁楼主更是自称一柱香,说什么杀人不过一柱香。如今呢,任务失败,雁楼主不但厚着脸皮前来索要酬金,而且还肆意残杀顾主下属,我现在倒是非常怀疑白鬼楼这块招牌到底还能挂多久?”黑衣人语带讥讽。
雁北飞“呵”了一声,“大人不必讥讽于我,我不过就是个三楼的楼主而已。想砸白鬼楼的招牌,那得问过楼尊才行。”
雁北飞说着,很恭敬地执手向空中一礼,这自然是向没在此地的楼尊执礼。
“任务失败,只能证明我雁北飞实力不够,并不能代表白鬼楼不行。”
“连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都杀不了,还敢大言不惭。雁楼主如果手上功夫能及嘴上一二,我相信此事当不会如此。”黑衣人继续讥讽。
雁北飞放下手,颇为不忿道:“此事如此,仰赖大人出力良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黑衣人不解,刚才他没听下属禀告完,便发了怒。
“什么意思?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手无缚鸡之力?哼,大人这话恐怕不实吧。”
“根据你给我们的情报,加上我们的布置,此事必成。可结果呢,那几名孩子周围,除了一个明面上的六境高手陈三绝外,暗处还潜藏了三十几名死士,这也就罢了,我们留的后手,尚可应付。”
“但,大人,澹台䶮是小天罡境高手,这你可没说,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啊?”雁北飞质问,十分不满。
黑衣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凌乱的上前几步,失态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澹台䶮——誉王世子,原名澹台睿,七岁时,宫中家宴,洪治帝作寿,兴之所至,遍询子孙其志,及睿时,帝曰:“汝欲何所为。”睿应曰:“愿天下山河掌中看。”帝大悦,笑曰:“兴吾业者,必此子也。”逐赐名为䶮,取自《易经》中飞龙在天之意。
知道此字由来的人,皆知此字不祥,奈何是洪治帝亲赐,本意也是好的,誉王也不好反驳,由此定了下来。
在这之后,洪治帝对澹台䶮极为关注,甚是宠爱。至澹台䶮八岁时,一夜大雨,意外落水后,事情出现了变化。
曾经六岁聚气,七岁初窥天罡境门槛,八岁入小天罡境初期的皇室天才澹台䶮,卧床旬月之后,气散武功尽失,彻底沦落为废人,连柄普通轻重的铁剑都拿不起来,可谓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
经过宫中御医的数月诊断,依旧毫无起色后,洪治帝收回了宠爱与关注。
虽然此后的几年,仍有怀疑的各方势力,用尽方法医治与试探,但都只得到一个相同结果——澹台䶮的确失去了武功,连聚气都不能,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而各方势力中,就包含了黑衣人的主子。
眼见黑衣人失态,不似作伪,雁北飞便知此事黑衣人事先也不知晓。
“事无绝对,没有什么不可能。澹台䶮就是实实在在的小天罡境高手,一手出就杀了本楼六位八九品楼卒和一位楼主。”
雁北飞摸了摸黑巾下的下巴,作沉思状:“而且我观此子甚是奇怪,明明周身无气机流转,让人一感觉便知他不会武功,可他偏偏就会,还能以低境杀高境,甚至硬接了在下三掌不倒,着实奇怪。这……嗯……倒是非常像绝迹天下的天机学派里的邪门功夫。”
黑衣人自震惊里冷静下来,对于其他的事,他现下听不进去,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澹台䶮必须死。
不然死的,可能就是他。
他可不想死。
自澹台䶮意外落水,中间几年各方势力,用尽方法探查,至此已去六年。
一个孩子,能藏拙六年,不露一丝破绽,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城府,单是这份隐忍与毅力,岂能容他活着。
黑衣人自黑袍里伸出五根手指,斩钉截铁道:“我给你这个数,其他人,你不用管,这个澹台䶮必须要死。”
雁北飞两眼亮了亮,旋即暗淡,摇摇头。
白鬼楼虽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但只做江湖的生意,不接庙堂的生意。
雁北飞私下里接了这次生意,已然触犯了楼规,此次回去,肯定会遭处罚,他之所以来这里拿酬金,是为了回去减轻处罚,如若再深陷下去,恐怕就不单是处罚那么简单,搞不好,会丢命的。
有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多的我不要,我就要刚才我说的那个数。”雁北飞态度很坚决,“毕竟本楼折了四十几位楼卒和三位楼主,拿这点钱,你我都不亏。”
“不成……”黑衣人脱口拒绝,再伸出一只手,现在是十根手指,“如果我给你这个数呢,雁楼主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雁北飞心动了,“这……”
莫说“十根手指”,就算拿回“五根手根”,照楼尊的牌性,应该不会怪罪处罚于他。
现下,看这人的意思如此急切,雁北飞思忖,倒不如先应下,拿到“五根手指”回去交差,至于剩下的“五根手指”,待听楼尊的意思,再做决断。
“怎么?雁楼主不想做这笔生意?唉,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黑衣人将手拢回黑袍里,惋惜道。
雁北飞犹豫了一下,为难地道:“我倒是想做这笔生意,可这其中干系实在重大,做不了主,需先行禀告,问问楼尊的意思。”
“这有何难?我可以先给你一半酬金,你回去禀告过后,再来与我接洽就是。”黑衣人笑了,钱果然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很多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黑衣人补充道:“一半酬金就放在南山寺后山禅房,你现在就可以去取,那里有人自会给你。”
雁北飞敷衍的抱个拳,踏风而去,与此同时,丛林中亦有人追随。
直至雁北飞身影再也看不见了,黑衣人才悻悻转身,远眺中都城,城中火势大减,显然已得控制。
他从来不认为太子一派谋乱可以成功,远眺中都城,残月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他口中喃喃:“天机学派……”
雁北飞需要给楼尊一个交代,他也需要给主子一个交代。
一只硕大的阴影自浓烟中分离出来,由北向南,跃过中都城上空,途径南山,一路向南而去。
仔细一看,硕大的阴影却是一只巨鹤,鹤背上,眼神迷离躺着的澹台䶮随鹤移动,空气扑扑的在流动,寒气渗人,迷离中,他发现残月在快速倒退,昏迷前,已不知退到了何处。
鹤背上,除了他,还有一个架鹤的白衣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