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咸阳喜诏

陈长生接到秦王召见时,正蹲在九原城头教匈奴孩童写“秦”字。春寒料峭,他的甲胄上还沾着筑城时的石灰,手指却在沙盘上画得认真。“武安君,咸阳快马!”亲兵的呼喊惊飞了栖在女墙上的麻雀,他起身时,看见使者手中的金缕玉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只有王室婚丧嫁娶才用的玉诏。

章台宫内,秦王政看着他满身尘土的模样,忽然笑了:“武安君征战十年,竟连件像样的礼服都没有?”陈长生低头看自己磨旧的玄色战袍,想起上次穿礼服还是在临淄接受齐王投降:“末将习惯了甲胄在身。”秦王却摆了摆手,玉诏展开时,竹简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寡人本以为,你在岭南教百越人织锦、在蜀地改田界时,该懂些儿女情长了。”

诏书内容如惊雷贯耳——秦王将楚国春申君之女李缨许配给他,赐婚日期定在孟夏吉日。陈长生怔住了,他记得李缨曾在郢都见过一面,那时她穿着素白深衣,抱着青铜编钟谱册,眼中尽是对秦军的恨意。“大王,末将出身微寒,恐难配……”“错了。”秦王打断他,“李缨之母是秦昭王之女,她身上流着一半秦血。赐婚于你,是让六国旧族知道,秦不是灭国,是合族。”

回到武安君府,陈长生在书房找到了那幅郢都破城时的帛画,角落果然画着个抱琴的白衣女子。他摸着画中女子袖口的八龙纹——那是楚王室的标志,如今却要成为他的妻。更漏声中,他忽然想起巴郡士兵的平安符,想起临淄孩童的泥偶,原来在无数个征战的夜里,他早已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忘在了驰道与长城的缝隙里。

赐婚诏书传遍天下那日,咸阳宫前的广场挤满了六国旧民。李缨的车架从楚地驶来,车帘上绣着秦楚两国的图腾:左侧是昂首的玄鸟,右侧是展翅的火凤。陈长生穿着秦王赏赐的九章礼服,腰间鹿卢剑换成了玉具剑,剑柄缠着楚地的丝绦。他看见车帘掀开的瞬间,李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或许是惊讶于秦军主将竟会穿楚式深衣,衣摆处还绣着她熟悉的云雷纹。

婚礼在太庙举行,六国旧贵族代表捧着各自的礼器观礼:齐地的青铜酒器、赵地的胡服腰带、楚地的漆木梳篦。当陈长生用秦礼“共牢而食”,又按楚俗“合卺而饮”时,李缨忽然轻声道:“将军可知,楚地嫁女要‘投壶’,取‘矢不入壶,罚酒三杯’之意?”他抬头看见她眼中的狡黠,忽然想起在番禺城与百越少女对歌的场景,笑道:“若夫人想罚酒,末将每日陪你投壶便是。”

洞房花烛夜,李缨望着案头整齐码放的六国典籍,指尖划过《楚辞》抄本:“将军竟留着楚地的诗书?”陈长生指着竹简上的批注:“你父亲当年在郢都推行的‘郢爰’金币,如今改铸秦半两,却留了楚地的‘郢’字印记。”他忽然取出在楚地缴获的青铜剑穗,“这是你祖父春申君的佩剑穗子,我让人重新编过,加了秦地的茱萸纹。”

李缨的手顿在半空,想起秦军破郢都那日,她躲在宗庙看见的场景:陈长生喝止士兵焚烧典籍,亲自将编钟装入木箱。此刻烛光下,他甲胄上的秦字纹章与她发间的楚玉步摇交相辉映,忽然觉得,这场赐婚不是枷锁,而是两个文明的握手。“将军可曾想过,若我是刺客?”她忽然问道。陈长生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这里有当年你楚军用的淬毒箭疤,早已对楚地毒物免疫了。”

婚后第三日,陈长生带着李缨巡视咸阳学宫。学童们正在争论“楚声与秦腔孰优”,李缨却教他们用楚调唱《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童声清亮,惊起檐角铜铃。陈长生看见廊柱下,匈奴、百越、秦人孩童挤在一起,各自用母语念着同一篇《仓颉篇》,忽然觉得,秦王的赐婚之意,或许早已超越了个人姻缘,而是让六国旧族在血脉交融中,真正成为秦人。

半月后,陈长生接到北疆急报:匈奴头曼单于趁他婚假,率三万骑兵骚扰云中郡。他换甲时,李缨抱着新制的皮裘走来:“楚地的丝绵混了匈奴的羊毛,比纯皮裘轻便。”他接过皮裘,发现内衬绣着两行小字,一行是秦篆“武安君平安”,一行是楚文“缨愿君归”。鹿卢剑在身旁轻鸣,仿佛在催促他出征,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出咸阳城时,李缨站在横桥边,手中捧着从楚地带来的编钟残片——那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陈长生的马车驶过驰道,车轮在新铺的秦砖上碾出均匀的车辙,他忽然掀开窗帘,看见妻子的身影越来越小,却与远处的长城、近处的驰道,共同构成了大秦帝国最动人的图景。

“将军,此去云中郡需十日。”副将屠耆递来匈奴最新的牧马图。陈长生摸着皮裘上的针脚,忽然笑道:“十日足够了,我答应过夫人,立夏前要陪她去骊山看牡丹。”屠耆愣住了,他从未见过主将提及私事,却在看见陈长生望向北方时眼中的柔光——原来这位让六国闻风丧胆的武安君,在铁血之外,也有了需要守护的温柔。

车轮滚滚,驰道延伸向远方。陈长生手按鹿卢剑,剑柄上的螭龙纹与皮裘上的楚凤纹相映成趣。他忽然明白,秦王的赐婚,是给天下人看的:秦的统一,不是消灭,而是接纳;不是征服,而是融合。就像他手中的剑,曾经劈开敌阵,如今却要守护怀里的楚地丝绵,守护身后的咸阳灯火,守护这个由千万种色彩编织而成的统一帝国。

暮春的风卷着杨花,落在他的甲胄上。陈长生望着天边的浮云,想起婚礼上李缨说的“投壶罚酒”,忽然盼着战事早结,好回去履行那个“每日陪夫人投壶”的诺言。原来在这统一天下的伟业中,最珍贵的,不是金戈铁马的功勋,而是有人在灯火阑珊处,等着他解甲归来,共赴一场无关家国,只关风月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