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桑桑不是别人

宋舟钊一直在等着谢桑桑回来。

上个月见到她用一盘烤酥把暴躁的小少爷安抚好乖乖接受打针后,宋舟钊心里就明白了一件事儿。

能治这小祖宗的来了。

弹了弹试剂在心里估算着药的用量,余光瞥见谢桑桑要上楼,宋舟钊慢条斯理开口:“谢小姐留步。”

晓得谢桑桑从大陆来后,宋舟钊便一直用普通话和她交流。

亲切的故乡语言让谢桑桑顿住脚步,转头看了眼旁边拿出针筒的宋舟钊,又看了眼沙发上少年圆润的后脑勺,明白了些什么,踌躇片刻,小步小步挪着来到了陈港生面前——

“那个……”

“阳光……挡住了……痴线——”

少年抬头看过来,脸上分明没什么情绪,可偏偏谢桑桑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果然在气自己的不礼貌。

谢桑桑越发心虚,哦了一声站到旁边。

她木木讷讷的模样让陈港生的脸色更加难看,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忽的直起身子把手伸进谢桑桑口袋,十分娴熟地抓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剥开来含在嘴里,然后撸起左手衣袖,赤条条把胳膊伸到宋舟钊面前。

看着他这动作,宋舟钊挑挑眉,倒是识趣儿地过来,快速地给陈港生手臂消毒,然后来了一针,打完后用港岛话低声嘱咐:“最新配置的药剂。药效起来后会感觉到疲惫无力,睡一觉就好了。睡醒后多喝水,嗯——宜加糖。”

谢桑桑听不大懂,只是趁着陈港生闭上眼睛靠回沙发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这个少年。

好奇怪,他怎么知道她的口袋里天天揣着糖。

将东西收拾好,宋舟钊拿起放在旁边的卷边黑礼帽戴在头顶,提着那只木质手提箱,慢悠悠离开了这大别墅。

目送年轻的男人远去,谢桑桑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陈港生。

似乎是药效发作,少年的面颊微微有些苍白,呼吸也开始逐渐微弱平缓。

“要不要让周叔扶你上楼去睡觉?”见他困得不行,谢桑桑忍不住问。

陈女士日理万机,每天全世界各处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就交给了老管家周叔。

在家里,陈港生除了和陈女士亲切点,便只有那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家了。

眼皮子像是两个小人上下打架,陈港生困得呵欠连天,可想到昨夜雨疏风骤中那个温暖的怀抱,直觉告诉这个少年,他想要有人陪。

仅此而已。

妈妈可以,周叔可以,谢桑桑……

也可以。

念头甫一落下,陈港生费劲吧啦地抬起手,借着迷蒙的视线,侧头攥住谢桑桑的衣袖——

“上楼……不许……谢桑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谢桑桑几乎以为这是少年梦里的呓语。

可他的眼神就这么直勾勾落在谢桑桑身上,让她无处遁形。

“你不生气吗?”她下意识问。

“什么……”

“昨天晚上,我不小心抱了你,还靠着你……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接近你吗。”谢桑桑低下头去,任他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给你道歉。能不能……别把协议作废,我……我想把书念完——”

她凭着成绩走出那偏僻的地方,在她有能力自力更生前,她不想再回到那贫瘠而荒唐的故乡,把自己的命运以几千块的价格卖出去。

嘴里的大白兔奶糖还没有完全化开,浓郁的糖精味道充斥着整个味蕾,本该脑壳愈发发昏的少年,却在听到面前人的话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烈收缩了一下。

她的声音也小的可怜,甚至有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她以为他昨天晚上很生气,想把协议作废,想把她赶走。

可他才不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更何况他……

他并不抗拒。

“不对……”

“啊?”

“讨厌……别人……谢桑桑……不是别人——”

陈港生含糊不清的话让谢桑桑猛地一愣。

而说话的少年却闭上眼睛,攥着那衣袖的手再不松开,就好像是黑暗中溺于深海的人好不容易漂浮到波涛汹涌的水面,紧紧攥住了那船上人抛下来的唯一一个救生圈。

他讨厌别人的虚与委蛇,讨厌那些人的阿谀奉承。

可谢桑桑不是别人。

是妈妈送过来的,在他那狭小逼仄而毫无色彩的世界里,肆意飞翔的风筝。

妈妈举着风筝线,让他抬头,看到了患自闭症十三年来的第一抹明亮颜色。

不同于颜料的明亮色泽。

她很不听话,她只听妈妈的话。

可他也听妈妈的话。

妈妈说,谢桑桑会陪伴他看好几个四季更迭,直到他能独自抬头,看到世人眼中一样的四季。

一开始他是不乐意的。

小小的世界里,有一个周叔,再有一个妈妈,就已经足够了。

多一个谢桑桑不可以。

可是带谢桑桑回来的那天,陈女士破天荒抚摸着他的发顶,看了眼旁边局促的女孩儿,难得用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她不是坏人,她是我们阿生的朋友。未来的春和景明,她会代替妈妈陪你去看。”

陈港生理解不了话语中的意思,但是妈妈说让他别怕。

那是妈妈认可的人。

于是少年勉勉强强接受了自己的身边,有一个谢桑桑的存在。

相处一个多月下来,陈港生奇怪地发现,他有时候很讨厌谢桑桑这个坏女孩儿,有时候又很讨厌这个坏女孩突然不见。

就像今天。

他其实是生气的,但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

直到谢桑桑回来,背对夕阳踩着一地斑驳碎光走进来的那一刹那,陈港生还是不明白,但明白了另一件事儿。

谢桑桑,讨厌她离开。

困意上来,思绪回笼,陈港生再也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嘴里无声咕哝着谢桑桑三个字儿。

犹豫一瞬,谢桑桑莫名其妙想起了昨夜那个脆弱的少年,抿抿唇后小心翼翼坐在陈港生的旁边,轻轻哼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夕阳逐渐归于夜色,少年犹犹豫豫闯入梦乡。

没有一如既往的黑暗,反倒是那片暮色映入眼帘。

无尽夕阳下,小小山丘上,还有一株独自盛开的蓝色桔梗花。

夜色姗姗来迟,在桔梗花被飞起的萤火照亮后,少年的心终于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