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被兴安给拦下来了,不然于谦进宫得扑个空。
西暖阁内,铜兽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景泰帝眉宇间的阴郁。
他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响沉闷而急促,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王诚的消息,怎么还没来?
“臣于谦叩见陛下!”
一道沉稳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景泰帝猛地转身,见是于谦立在殿门处,一身绯袍已洗得微微发旧,却仍挺拔如松。
不知怎的,他胸口的郁气竟散了两分。
“于卿来了!”景泰帝抬手虚扶,心中焦灼之意淡了几分,“快快请起!”
他坐回御座,目光在于谦身上停留了一会。
这位老臣眼角的纹路比上月又深了几分,两鬓霜色愈重,连腰背也隐约显出疲态。
——他老了。
这个念头突然刺了景泰帝一下。
他转头对兴安喝道:“愣着作甚?给于卿看座!”
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连忙躬身应诺,他伺候主子多年,自然明白于谦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便是内阁首辅陈循,也未必能得这般急切关怀。
不过片刻,两名青衣宦官便抬着一把花梨木圈椅疾步而来。
兴安亲自接过,将椅子摆在御案左首。
左为尊,升迁,这细微的排位,满朝文武谁看了不眼热?
“老臣谢陛下隆恩。”于谦撩袍欲跪,却被景泰帝摆手止住。
他如今也五十五岁的人了,文官比不得武将。
今日行程甚密,又要去午门外送行出宫巡河的太子,又去通政司递折子——自己辞职的折,肯定不能与兵部公文混在一起报送。
刚回到兵部衙门,便被陛下召来西暖阁,让这老头有些疲惫之态。
“不知陛下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于谦在这个场合下,还是犹豫了几分,并未主动提起辞职之事,毕竟不太合适。
“赐茶!取……取九龙窠那株大红袍来!”景泰帝扬声道,“于卿日夜为国分忧,劳苦功高,今日朕观卿又憔悴了几分,不如尝尝这茶如何……”
暖阁内骤然一静。
连兴安都忍不住抬眼偷瞥——那茶树岁产不过三两,主子历来视为珍宝,一年到头喝不到几回,前日里还总念叨怎么不见福建贡茶来京。
去岁瓦剌来使求赐尚被驳回,今日竟是破例赏赐?
兴安赶紧领命而出,这等稀罕物事一般由他藏着,非得他亲自去不可。
于谦也知景泰帝这性子,平日里赏赐啥的都不心疼。若是要提起这茶,那位便如铁公鸡一般,反正他是一回没喝着。
心中不禁觉得奇怪,他更不太好意思提起辞职这事了。
景泰帝仍在等那个消息。
方才他险些要亲赴仁寿宫,却被兴安带着几个司礼监太监跪地死谏拦了下来。
他生性多疑,便是对眼前这位肱股之臣于谦,心底也始终存着一分猜忌。
此番急召于谦入宫,实有两重算计:
一是试探于谦与孙太后背后势力有无瓜葛。如今团营兵马归于谦、石亨、曹吉祥、刘永诚节制,而如今兵部又管全国所有兵马调动,先扣住最主要的力量——他仍然认为于谦在军中的影响力首屈一指。
二是如果于谦确无瓜葛,以他在军中威望,这场离奇的风波或能很快平息。
但是,他并未想到于谦今天存了辞职之心。
兴安正用银匙小心量取最后一点茶末。
今年春寒,武夷山贡茶迟迟未至,库中仅存的这点大红袍,连填满茶匙都略略勉强。
他偷眼瞥了下天子神色,终究没敢启用那套龙凤团茶具,只取了素日里皇帝独饮用的钧窑天青釉执壶。
兴安手腕微颤——给主子斟茶向来是七分满,今日却只敢注到五分,转头给于谦的瓷盏里,更是只倒了三分。
茶汤撞击瓷壁的声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脆。
霎时间,岩骨花香破盏而出。
先是一缕炭火烘焙的松香,继而化作蜜兰的清甜,最后竟在殿柱间凝成若有若无的矿物气息。
“武夷茶贵在岩韵,”景泰帝忽然开口,三指托起茶盏却不就饮,先在鼻前三寸处缓缓画了个弧,“非得用玉泉山第一泉,武火急沸后……”
他的手腕突然一滞,茶汤表面荡开细碎涟漪,“真正的大红袍,叶缘紫红如镶边,叶脉分明似龙骨,这'三节色'可是武夷山独有的造化……”
“爱卿且慢!”见于谦捧着茶盏吹气的模样,景泰帝竟笑出声来,“头嗅火香,二品岩韵,三寻蜜底——这可是天心寺老和尚教的法子,”
说着他又指向茶汤:“饮时更要分三口,一啜润唇,二含转舌,三咽回甘。”
于谦闻言失笑:“老臣在兵部向来是粗碗闷泡,倒辜负了这般雅事。”
话虽如此,还是学着景泰帝的样子细品起来。
君臣二人正说话间,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急报——”御马监提督太监、东厂厂督王诚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暖阁的宁静。
这等秘事,王公公自然不敢大声宣扬其内容。
刚跨过门槛,一股清冽的茶香便扑面而来,不禁心下大奇,这等时候这俩人还在这里品茶。
景泰帝茶盏一放,腾一下站立起来,“皇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安好??”
他的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充满了关切之意。
王诚看了一眼于谦,又看了一眼在旁边的兴安,眉头皱了皱,没有发话。
于谦心知这东厂来报,绝无什么好事,见状立即起身,说道:“老臣先行告退……”
“不必!”只见景泰帝深吸一口气,手势向下虚按了几下,“在座皆是朕的股肱之臣……但说无妨!”
王诚只得从袖中抽出一卷皱皱的文书,上面是他准备好的说辞:“午时三刻骤现惊雷,仁寿宫暖阁遭天雷击中……”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经东厂彻查,此次天雷威力极强,就连殿外值守侍卫也受到建筑残片波及……无一生还。”
听到这个消息,于谦手中茶盏差点没拿稳,慌忙中他赶紧用双手捧住。
“这……这……”只见景泰帝恍然跌回龙椅,双目失神,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都哑然了几分,“就连……母后她也……?”
仿佛陷入了深深地悲伤之中。
只有兴安看到,景泰帝这番动作极为小心,连那杯中的茶水都稳稳当当,一滴都没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