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辂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目光一凛,当即上前一步拱手道:
“殿下,卫辉府既已流民四起,恐生变故。依臣之见,不如请卫将军持臣的钦差文书前往调粮,我等直奔张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齐闻言略一沉吟,微微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是。”
随即转向卫颖:“卫将军以为如何?”
卫颖抱拳一礼,铠甲铮然作响:“末将愿往!”
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也曾参与调粮事务,并不感到陌生。
事不宜迟,大军很快重新整队。
卫颖持着商辂的调粮堪合,率领两万精锐改道西南,直奔卫辉府而去——说来也巧,这“卫”字倒与他姓氏相得益彰。
而王获参将则统领一万五千精兵,护卫着太子和商辂继续南下,向张秋进发。
两支队伍就在卢沟桥分道扬镳,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扬起漫天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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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
一个瓷盏在青石地面上四分五裂,锋利的残片擦过众人靴面,却划不破这空气中的凝重。
“谋杀!这是赤裸裸的弑母大罪!”
身着鱼鳞轻甲的孙琏霍然起身,腰间佩刀与铁甲铿然相撞,震出一串刺耳声音。
这位果勇营游击将军虽年仅三十出头,却已是团营中有名的悍将——他祖上本是靖难功臣孙岩一脉,至他这一代尤擅骑战,一杆长枪在马上使得出神入化。
可此刻,这位素来沉稳的将领却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突如虬:“朱祁钰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年若不是姑母在奉天门颁下那纸诏书,他此刻怕是还在郕王府里混吃等死呢!”
因他麾下多为骑兵,此番商辂调取果勇营精锐时,选的多是步卒参与巡河治水,倒让他阴差阳错避开了这趟差事。
令人惊骇的是,仁寿宫爆炸没过多久,这道本该被严密封锁的惊天消息,竟已传到了西安门内的会昌伯府。
这座世代传承的祖宅中,供奉着孙忠的牌位——这位历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的老臣,生前官至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更是宣宗朝孙皇后(即后来的老太后)之父。
自他去世后,长子孙继宗便承袭了“会昌伯”的爵位,成为孙氏一族的掌舵人。
此刻,府邸深处的这间密室内,烛火幽幽,映照着七八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景泰元年,朝廷为防外戚干政,曾下严令:“孙氏族人非诏不得离京。”
故而这一带街巷,几乎全是孙氏族人聚居之所,府邸相连,血脉相通,俨然成了孙家的“小朝廷”。
坐在上首的,正是年过花甲的孙继宗。
他如今身居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之职,虽已须发微霜,但眉目间仍能看出几分孙家特有的俊朗——史载其妹孙太后幼年时“姣皙而慧,姿容端丽”,而孙家子弟,无论男女,大多生得仪表堂堂,孙继宗亦不例外。
“噤声!”
见众人情绪激愤,孙继宗沉声低喝,目光如电般扫过在场诸人。
他素来持重,深知此刻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隔墙有耳,莫要忘了,这京城里还藏着东厂和锦衣卫的鹰犬!”
“外戚不得掌兵”乃大明祖制铁律。
孙继宗虽贵为勋戚,却因这层身份,始终未能在于谦改制的京营新军中谋得实职,只得在左军都督府挂了个都督同知的虚衔。
他虽享岁禄八百石的厚待,但在军务上仅能参与些地方卫所的例行公事——诸如兵员轮换、粮饷调配、军纪督查等琐碎事务,未涉及战略决策层面。
这些差遣看似繁杂,实则无关战略要务,不过是朝廷安置勋戚的权宜之计。
直到后来的天顺年间,他才真正打破这一桎梏,得以执掌实权兵马。
“大哥未免太过谨慎!”
下首一位年约四旬、风度翩翩的男子朗声笑道。
此人一袭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气度,“这一带街巷住的都是咱们孙氏族人,就连洒扫的仆役也都是家生子。
东厂、锦衣卫的爪牙,难不成还能钻进咱们的院子里听墙根?”
说话之人正是孙绍宗,孙太后幼弟,现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专司祭祀礼乐之事。
这太常寺看似清贵,实则又是明代安置外戚勋贵的另一个常去之处,既全了体面,又不使沾染实权。
“伯父这些年被圈养在京,莫非连血性都消磨尽了?”
游击将军孙琏猛地扯开领口,一道狰狞的箭疤赫然显现——那是北京保卫战时留下的战功印记。
他神情激昂:“如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咱们还如此畏首畏尾!”
角落里,孙铭阴恻恻地接话:“什么天雷骤降?若真是天罚,为何不劈在乾清宫?”
这位神机营把总(相当于卫所百户)冷笑道:“那白烟的描述,分明就是火器燃爆的痕迹……”
作为孙氏一族年轻的武官,孙铭对火器可谓了如指掌。
但此刻他心中也暗自惊疑:以当世火器之能,断无这般威力。
更蹊跷的是,寻常火器多是黑烟滚滚,何来这般诡异的白烟?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可眼下盛怒难抑,他索性将满腔疑惑化作利箭,直指景泰帝:“这般拙劣的托词,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不成?!”
“步步退让只会让那厮愈发猖狂!”孙琏的手猛一重拍在案几上,震得一旁孙绍宗的茶杯“锵”地跳起,滚烫的茶水差点淋了这位少卿一身。
孙绍宗眉头皱了皱,默默将椅子移到一旁。
孙琏却浑然不觉,虎目圆睁:“听闻朱见济那小儿已赴山东治水……”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却字字如刀:“伯父的左军都督府,可是节制着山东青州卫、济南卫、威海卫、登州卫......”
“不如——”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符:“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孙琏,你莫不是昏了头?”
孙绍宗斜睨着这位莽撞的侄儿,语带讥诮,“大哥这个都督同知的分量,你当真不知?左军都督府那些个调兵印信,可有一枚能由他做主?”
话音未落,遭到弟弟抢白的孙继宗面色已然铁青。
他猛地拍案而起:“纵是能调动地方卫所又如何!”
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那小儿周遭护着四万团营精兵,就凭几个卫所的散兵游勇,能成什么事!”
孙继宗忽然冷笑一声,眼角皱纹里渗出几分狠厉:“再说……对付个黄口小儿,有何价值?”。
只见他攥指成拳,犹如捏碎神秘事物一般:“要玩——便要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