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二

当血色的夕阳沉入斯卡曼德罗斯河,

阿开奥斯人的营帐中弥漫腐烂海藻的腥气。

银锺的佩琉斯之子,神样的阿喀琉斯,

正打磨着曾饮人鲜血无数的锋利矛尖。

火光照亮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如同

被宙斯雷电劈开的奥林波斯山岩脉。

他的战车辕木上挂着十二个特洛伊王子的头颅,

当他在特洛伊城下斩杀尊贵的普里阿摩斯之子,

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时,

河神的血浪曾三次扑向那具黄金铠甲,

却都在触及他精美的胸甲时退潮。

雅典娜亲手将斯佩尔希俄斯河的金线

编织进他鬈曲的头发,每根发丝都缠绕着被征服者的怨念,

当夜风掀起他青铜色的发辫,阿开奥斯人听见

无数阵亡者的盾牌在哈得斯深处的铮鸣。

矛尖的阴影出映出燃烧的伊利昂城徽,

神样的佩琉斯之子低语:

“当我的剑锋劈开

普里阿摩斯的宝座,阿开奥斯人要用海伦的织机纱线

勒死所有喘息的活物——连刚破壳的雏鸟

也要掐死在染血的襁褓”

此时银足的忒提斯突破的咸涩帷幕,

海水的咸腥浸透牛皮帐顶。她发间

缠绕的珍珠串碰触到地面便纷纷开裂,

碎屑化作佛提亚山涧的萤光,

海水凝成的手指抚过儿子结痂的面颊,

“我的儿子,趁奥德修斯的奸计

尚未吞噬你,

快驾着祖父的战车返回佛提亚山谷,

在未被命运纺车玷污的黎明,

随你的父亲丈量佛提亚的橄榄园。

你父亲佝偻的脊背会投下山峦般的阴影,

他会用山茱萸木箭的尾羽

丈量幼苗间距,每株嫩芽都饮过

洞穴流出的星尘泉水。

在正午的蝉鸣中,你们用月桂叶包裹烤松鸡的香气,

引来山涧宁芙在芦苇丛中偷窥,

那些水泽精灵的银发上还沾着

未被金苹果诅咒的晨露。

暮色降临时,老牧羊人

送来新剪的羊毛,里面裹着

你清晨射穿心脏的牡鹿

那畜生的瞳孔还映着未被战火熏黑的星空。

当猫头鹰开始计数星辰,

你会为他拔去新生的白发,

直到某个秋分,佩琉斯颤抖的手

再握不稳丈量土地的箭矢。

你会将父亲的手掌按在

自己跳动如战鼓的胸膛:“听,

这里面住着未被驯服的狮群”

捷足的阿喀琉斯凝视着青铜盾面倒影——

那里有佛提亚山谷未被战火熏黑的星空,

和斯卡曼德罗斯河漂满尸骸的浊浪。

他摘下黄金的头盔,任夜风

梳理被女神抚摸过的头发:“母亲啊,

当我在喀戎洞穴触摸第一柄青铜剑时,

命运纺车就已将我的命线与冥河捆缚。

有死的凡人岂能挣脱宙斯掌控的天秤?

不,即使是那尊贵的,

人与神的父宙斯都难逃自己的命运。

银足的忒提斯心中痛苦,

她知晓命运的丝线比珊瑚礁更顽固,

便用浪花编织的披风裹住儿子残存的体温:

“我的儿啊,为何我当初要生下你,

你的生命注定要受许多苦,不长寿,不幸福,

但你血管里奔涌的不仅有你父亲,

佩琉斯的王族血脉,更有

被涅柔斯祝福过的神力。当那不详的银弓

刺穿你的盔甲,你将获得不朽的荣光”

神样的阿喀琉斯单膝跪地,

额头触碰母亲海水凝成的指尖,

当我在斯佩尔希俄斯河畔斩杀雄狮时,

便知晓不朽的荣耀需用短促的生命换取。“

银足的忒提斯含泪,

退回了海中,混着潮汐涌向深渊

留下了已嗅到腐宴芳香的渡鸦。

当第十次新月的锋刃割破东天云层,

传令官跌撞着穿过被尸油浸透的栅栏。

他的铜号沾满海鸥粪便,咽喉肿胀如

被命运女神掐住的渡鸦:“阿开奥斯人啊,

特洛伊城墙下涌来比北风更刺骨的寒潮——

饮马奶的亚马逊人的铁骑正踏碎赫勒斯滂的晨雾,

亚马逊人正用染血的缰绳驯服色雷斯的野马。

她们的眼瞳是未被奥林匹斯驯化的野火,

青铜胸甲雕刻着与阿瑞斯交媾过的戈尔贡,

每片逆鳞都在月光下渗出独眼巨人的汗酸。

亚马逊人的战马啃食着色雷斯的铁蒺藜,

马鬃里编入阵亡处女的发辫,蹄铁烙着

被赫拉克勒斯撕碎的黄金腰带残纹。

首先是女王彭忒西勒亚,

她乃阿瑞斯与宁芙所生,

当她初啼时,被捏碎的黄金腰带

在冥府深处发出共鸣。她的曾祖母是

提坦神俄刻阿诺斯叛逆的浪花所化,

曾祖父的青铜矛尖仍插在奥林匹斯北墙,

渗出腐蚀神血的绿锈。

阿瑞斯哺育的女王立于镶着人牙的战车上,

她的狮皮斗篷浸透斯库洛斯岛处女的哀鸣。

七串用蛮族王子颅骨磨制的项链,

在锁骨间碰撞出哈得斯铃响。

她右手握的流星锤镶满爱琴海黑曜石,

每颗尖刺都采自圣托里尼火山凝固的火。

左手圆盾表面嵌着基克拉泽斯群岛的火山岩结晶。

再是副将安提俄珀

她乃是忒修斯遗弃的孽种,

其母希波吕忒的怨念在斯库洛斯岛礁石上

孕育出这头海豹皮的雌兽。她左肩的胎记

是波塞冬三叉戟与亚马逊圆盾交媾的徽章,

她的青铜胫甲裹着海豹皮,

每步踏出都释放被封印的潮吼。

她将阵亡姐妹的骨灰填入箭囊,

当弓弦拉满时,

将编织不详的死亡预言。

祭司长墨拉尼珀的脐带缠绕着被遗弃的双头婴灵。

当她在刻耳柏洛斯唾液中受洗时,

宙斯劈向该亚的雷霆恰好击穿其襁褓——

这使她能窥见克洛诺斯被肢解前

刻在塔尔塔罗斯墙面的泰坦族谱。

看那先锋队首领欧律勒娅,她的瞳孔

是美狄亚熬煮金羊毛时的毒烟所凝。

曾祖乃被伊阿宋抛弃的科尔基斯公主,

子宫里埋着被诅咒的青铜种籽,

发芽时刺穿了亚马逊七代女王的产道。

她流星锤锁链的每个环节都禁锢着

一位英雄被啃剩的指骨。

她们的战马啃尽色雷斯平原的蓟草,

铁蹄刨出的尘烟遮蔽了赫勒斯滂的晨光。

亚马逊人用染血的缰绳编结发辫,

每根皮条都浸透黑海北岸的冻霜。

青铜胸甲打磨如镜,映出对岸

阿开奥斯人颤抖的矛尖林影。

女王彭忒西勒亚跨坐无鞍的牡马,

狮皮斗篷在朔风中翻卷如攻城槌的残帜。

七列横队随她鞭梢的响指变换阵型——

左翼骑手斜举桦木包铁的长矛,

右翼弯刀手以刀背敲击镶铜圆盾,

中军弓骑兵的马鞍两侧悬挂

二十支用鹰羽与野猪鬃制成的箭囊。

副将安提俄珀策马巡视前锋线,

用斯库洛斯岛黑曜石匕首的刀背

校准每把反曲弓的牛筋弦张力。

她海豹皮护腕上的铜钉刮过箭镞,

刮擦声让色雷斯俘虏的瘸腿战马

惊恐地啃咬木栅栏直至牙龈渗血。

海豹皮的安提俄柏将银发编入马尾,

随着战马小跑起伏如锡诺普海峡的浪涌。

向饮马奶的士兵示范如何用膝盖夹紧马腹,

在疾驰中连射三箭命中百步外的

桦树皮箭靶——每靶都画着

阿伽门农黄金面具的裂痕。

当正午的烈日烤焦平原的鼠尾草,

亚马逊人集体下马,用匕首割取草叶

擦拭铠甲缝隙的血垢。她们饮水时

将头盔倒扣成陶碗,吞咽的姿态

让对岸希腊哨兵想起家乡收割麦穗的

农妇绷紧的脖颈。

当饮马奶的亚马逊人在斯卡曼德罗斯河滩点燃篝火,

她们用长矛搭起临时马厩,

卸下的青铜的胸甲,

五百把弯刀同时磨石的声音,惊醒了

栖在帕特罗克洛斯墓碑上的食腐鹮群。

女王彭忒西勒亚立于银色的战车上,

狮皮斗篷沾满被碾碎的鼠尾草籽:

“对岸那些被阉割的雄狮,

他们的黄金下爬满尸虫,

权杖顶端的蛇发女妖正在褪鳞,

当黎明染红赫勒斯滂的浪尖,

我们要用阿伽门农的脊椎骨

为父神的武器雕刻新纹“

副将安提俄珀用箭镞敲击铜盾应和:

“他们的青铜剑比老妇的纺锤更钝,

连斯库洛斯岛的礁石都劈不开

奥德修斯的诡计比瘸腿山羊更笨拙“

祭司长墨拉尼珀摇晃双头婴舌骨铃铛,

在沙地画出阿喀琉斯溃烂的命线,

先锋欧律勒娅将流星锤掷向对岸,

击碎金杯的浮雕,

三千个饮马奶的战士齐声跺响铁蹄,

震得河滩卵石跳起死亡的轮舞

他们要踏平希腊人的裹尸布,

用阿波罗的银弓纺织缰绳,

把赫拉的金冠铸成马蹄铁。

声浪掀翻了搁浅的阿开奥斯人的黑色长船,

腐烂的龙骨里窜出受惊的鼠群——

它们啃食过太多阵亡者的指甲。

阿瑞斯哺育的女王解开发辫重编作战纹,

野猪鬃混着色雷斯金线穿梭如命运,

她将染月经血的布条系上旗杆,

战旗拂过处,连斯提克斯河的怨灵

都瑟缩着沉入更深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