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把刀与透骨钉

塞外的月光是淬毒的银针,扎进帐篷缝隙时,总带着哨音般的呜咽。陈三仰躺在毡毯上,阴九娘的匕首正抵着他喉结。刀刃贴着脉搏游走,像条冰凉的小蛇。

“膻中穴在这儿,”她指尖戳向他心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剜出块肉,“刺进去要斜挑三寸,让血顺着肋骨缝流,人才死得慢。”陈三的呼吸喷在她手腕上,结痂的刀疤蹭得他嘴唇发痒。

这是阴九娘教他的第九十七处死穴。

过去三年,他们像两匹撕咬的狼,把杀人的本事刻进彼此骨缝。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她逼他生饮杀手的血:“最烈的酒要掺人血喝,腥气压得住烧喉的辣。”血珠顺着下巴滴进金盏时,她锁骨下的红莲刺青突然绽开——花瓣从肋骨蔓延到腰窝,胭脂色在烛火下流转,宛如活物。

陈三的刀就是在那夜第一次发抖。

“为什么选我?”他忽然攥住她残缺的小指。帐篷外的篝火“噼啪”炸响,映得她瞳孔缩成针尖。

阴九娘翻身压住他,短刀横在咽喉:“因为你的刀够脏。”刀背拍打他脸颊,发出羞辱的脆响,“脏到能替我剐干净这世道。”

阴九娘十岁那年,漠北沙匪血洗镖局。母亲将她塞进水缸前,将七把短刀塞进她怀中:“活下去,用仇人的血喂刀。”缸外惨叫声渐息时,她咬断小指卡住缸盖缝隙——断指落在沙匪靴边,被狼犬叼着嬉戏,血滴成她第一幅杀人图。

她总这么说。在兰州城屠马帮时,她把七把刀插进沙地,逼他蒙眼闻风辨位;在洞庭水寨,她将他踹进浮尸堆,要他数清每具尸体喉头的刀痕。最疯那次在漠北盐湖,她割开自己手腕,让血溶进咸水:“喝!喝到能尝出铁锈味,才算没白长这副狼心狗肺!”

陈三的胃就是那时烧穿的。

此刻蜀中的雨已经下了七日。唐门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青瓦上蹲着的石貔貅被雨水泡得发胀,裂开的眼洞里钻出蜈蚣。阴九娘靠在回廊柱上擦刀,紫衣吸饱了水,沉甸甸裹在身上,像层蜕不掉的蛇皮。

“喂,若我死了……”她突然扬手,短刀擦着陈三耳畔钉入廊柱,惊落一串雨帘,“记得把我的刀插进仇人眼眶。”刀柄缠着的褪色红绸拂过他鼻尖,是三年前破庙那夜,从死人手上扯下的料子。

七枚透骨钉就是这时破雨而来的。

钉头泛着孔雀蓝,显然是淬了唐门秘毒。阴九娘旋身撞开陈三的瞬间,钉子“噗噗”没入她后背,位置刁钻至极——三钉封肩井,两钉锁腰眼,最后两钉直取后心。陈三听见骨裂的脆响,像冬日踩碎河面的薄冰。

“傻子……”阴九娘呛出口黑血,染红了发间的并蒂莲紫玉簪。那簪子是去年上元节,他用二两银子和一壶好酒同店家换的。“这钉子上淬了情蛊……”她笑得咳出碎肉,“唐门老狗……倒是懂些风月……”

陈三背起她时,才发现她轻得像具空骷髅。七把刀在鞘中铮鸣,最长那柄“惊蛰”贴着他脊背,寒意渗进第三节脊椎——那是阴九娘教过的“命门”死穴。

“左转……咳咳……廊柱第三块砖……”她咬着他耳垂指挥,血混着热气往衣领里钻。陈三踹开暗门时,十八枚铁蒺藜擦着裤脚飞过,阴九娘突然挣开他手臂,反手甩出“芒种”短刀。刀光如电,将追兵的左眼钉在门框上,惨叫声撕破雨幕。

“看……插眼眶要……这样……”她瘫在他怀里,指甲抠进他肩胛骨。陈三这才看清她后背——七个钉孔泛着诡异的桃红色,四周皮肤隆起蛛网状青筋,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地牢的腐臭味熏得人作呕。陈三撕开她衣裳,脓血已浸透裹胸布。阴九娘突然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情蛊入心……需饮挚爱之人的血……”她咳出的血沫里混着冰渣,“但你这种狼崽子……哪懂什么叫……”

刀光一闪。陈三割开掌心,将血按进她口中。阴九娘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锁骨上的红莲刺青竟开始渗血。七枚透骨钉被肌肉挤出半寸,钉尾“嗡嗡”震颤,像群嗜血的蜂。

“你他娘的……”阴九娘咬破他下唇,“谁准你……”

地牢外传来机括转动的轰响。陈三扯下她腰间“谷雨”刀,刀身狭长如柳叶,正合唐门人的颈骨缝隙。厮杀的间隙,他听见阴九娘伏在背上哼《折红英》,跑调的曲子混着血腥气,竟比秦淮河所有乐娘都动听。

逃出唐门那夜,蜀山下了十年不遇的雪。阴九娘的高烧把陈三后背烫出水泡,七枚透骨钉终究没能起出。她在昏迷中攥着他的手往心口按:“陈三……这儿……挑三寸……”

陈三的刀第一次刺偏了。

三个月后,他们在苗疆找到解蛊的巫医。阴九娘赤身泡在药池里,锁骨上的红莲被毒虫啃噬得残破不堪。她捞起条水蛭扔进陈三衣领:“情蛊是解了,可你喂我的血……”水蛇般的胳膊缠上他脖颈,“得用一辈子来讨。”

陈三低头咬住她锁骨下的红莲,齿痕烙在红莲刺青上时,药池泛起涟漪。阴九娘闷哼一声,溃烂的皮肉间钻出蛊虫,带着脓血坠入池底,惊散了水面的月亮——那月影碎成七片,恰似她永远凑不齐的七把刀。

离开时苗疆巫医颤巍巍捧出骨灰坛:“青城山巅的千年雪,或可镇住她背上透骨钉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