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宁查家
穆旦出生在天津，在天津离世，他一生并没有到过浙江海宁，但是，一九五三年之后，在需要填写的众多履历表上，关于籍贯，穆旦不忘故籍，总是认认真真填上“浙江海宁”四个字。海宁现在隶属嘉兴市，位于杭州与上海之间。海宁，有穆旦这个北迁的查氏家族的根脉。
海宁查家，明清两代是嘉兴有名的望族。
查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周代。周惠王（公元前676—前652年在位）时，有鲁公伯禽的一支姬延，因军功被周惠王封为子爵，肈封于柤邑，柤即查字。从此，这一族就以地为姓了。始祖姬延，号东安，世称查延。从那时算起，查姓绵延两千六百九十多年。难以想象，瓜瓞绵绵的家族在刀光剑影、不断改朝换代的轮替中，究竟是怎么传承下来的。好在查氏有修谱的传统，千载以降，尽管支脉繁复，优秀人物成百上千，但谱系分明，一查便知。
海宁查氏，只是华夏查姓的一个支脉，其源出于婺源。始迁祖查均宝（1325—1385），又名瑜，号仁斋，元提领子玉公的儿子，元校书郎、龙山查氏始祖伯圭公的孙子。至正十七年（1357），查均宝自婺源迁往槜李（今嘉兴）南门，复迁至海宁袁花里，定居于龙山之东。此地，后世因查氏名头震响，人称查家桥。仁斋公懂医理，想必是悬壶济世一类的人物。他生有三个儿子：查忠（早殇）、查恕、查慧。自婺源迁出后，这一支居于海宁龙山，因此，谱称龙山查氏，迄今六百六十余年。查均宝以降迄于查良铮，谱序如次：查均宝（一世）、查慧（二世）、查浩（三世）、查实（四世）、查恒（五世）、查祚（六世）、查琼（七世）、查懋言（八世）、查尚贤（九世）、查孟麟（十世）、查敬宗（十一世）、查嗣馨（十二世）、查焜（十三世）、查昌轼（十四世）、查景（十五世）、查世芳（十六世）、查有新（十七世）、查人渶（十八世）、查光泰（十九世）、查美荫（二十世）、查厚垿（二十一世）、查良铮（二十二世）。龙山查氏自第七世开始，以字辈排行，依次为：秉、志、允、大、继、嗣、克、昌、奕、世、有、人、济、美、忠、良。道光戊子（1828）后又续“传、家、孝、友、华、国、文、章、宗、英、绍、起、祖、德、载、光”十六字。海宁查氏一脉，世系辈分，清清楚楚，毫不紊乱。
龙山查氏，“以儒为业”“耕读为务”八字传家。其显贵，实际起于有明一代。换言之，这个家族的科第，始自五世孙东谷公（查焕）和六世孙毖斋公（查约）。查焕（1464—1510），字文显，号东谷，十七岁考中明成化庚子科（1480）举人，弘治庚戌（1490）进士。龙山科第自此始。此人由部曹官至山东布政司参议。至于查约（1472—1530），字原博，号毖斋，明弘治乙卯（1495）举人，壬戌（1502）进士。查约曾任南京刑部主事员外郎，官一直做到山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查焕、查约之后，查氏家族似乎尝到了做官的甜头，不断通过科考，进入国家的中枢。但是，涉足官场，妄议朝政，或者跟错班，站错队，有时也要付出抄家甚至杀头的代价。
入清以后，到康熙一朝，查氏家族达到极盛的时期。康熙称查氏为“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关于这个家族，海宁有一句乡谚道尽它的不凡：“查祝许董周，陈杨在后头。”祝、许、董、周、陈、杨六家姓，在海宁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族。不过居于首席地位的，非查姓莫属。
查氏人才辈出，有清一代，就有查继佐、查慎行、查嗣瑮、查昇、查容、查祥、查揆、查人渶等。其中，查慎行、查嗣瑮兄弟，均以诗文著闻。穆旦这一支，据谱系，与查慎行同出于四始祖查实。查慎行（1650—1727）原名嗣琏，后更名慎行，自号初白，学者称初白先生，为清代著名诗人。其人平生作诗不下万首，经他亲自删定的就有四千六百多首，有《敬业堂诗集》《敬业堂文集》传世。查慎行是著名史学家黄宗羲的及门弟子，与清初浙西词派的创始人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因得朱彝尊的鼓吹而声名早著。清初浙派诗人，不约而同地宗奉宋诗。查慎行力学宋调，注苏轼诗凡三十年，甚有心得，实为清初取法宋诗最有成就的诗人。雍正四年（1726），因三弟查嗣庭讪谤案，以家长失教获罪，被逮入京，亏得初白先生人老实，做事勤恳，言行又谨慎，加上老眼昏花，年纪实在也很大了，精明的雍正皇帝这才网开一面，放他回了故里。但查慎行回到老家海宁不过一个多月，就抱恨离开了人世。
文字狱的结果，会彻底改变一个家族或者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时代的诉求。雍正朝著名的吕留良案发生后，吕氏所在的浙江崇德县几乎已无认真读书求取功名的士人。这个地方的读书人大多数去从事相对保身的绘画或篆刻等末艺。清初的查嗣庭一案，海宁查家差一点灭族。看来，皇帝的确是不好陪伴的。做官付出的代价实在也太大了。这个曾经重臣迭出的家族，此时已经有一支落户在平津一带。但经此一劫，家族中有识之士不得不另辟生存之道，那就是经商。当然，最理想的商机仍在北方。所以，十九世纪初，海宁查家十七世“有”字辈、纯粹书香门第出身的查有圻（1775—1827，号小山，祖上是查氏一族鼎鼎有名的书法家查昇），利用芦纲公所纲总的身份，以经营盐业起家。其家族居于天津，大富时有“遮（查）半天”之称。海宁查氏曾一析为三：南支、北支和小支。以仕宦和盐贾两途在天津立足的这一支，仍称南支。穆旦这一支，大抵在海宁查氏第十九世查光泰（1829—1894）时迁居天津。查光泰，“有”字辈查有新孙，查人渊四子，因人渊二哥查人渶二子早殇而出继。查光泰原名如济，字如江，太学生。他是穆旦的曾祖父。不过，穆旦的祖上好像没有经商的才能，仍走着读书仕宦的老路。查光泰循老例，终其一生，都在京畿一带做官，曾先后摄宁河、房山、宝坻等县事。尽管官职不大，所至却颇多惠政，最后竟因劳瘁卒于任上，留下很好的官声。查光泰不像他的父亲查人渶死后归葬故里海宁，他葬在了当时的顺天府三河县城北高庙五谷庄（今北京郊区平谷县）。
穆旦的祖父查美荫（1860—1915），字仲嘉，号觉圆。查光泰次子，太学生。查美荫留有一帧中年发福的照片，瓜皮帽，八字胡，一副绅士的行头。照片上的他，天庭饱满，大眼睛，双眼皮，方面大耳，气度雍容。这副好相貌也遗传给了穆旦，穆旦中年时有一阵子发福，人一胖，照片上看起来，就酷似他的祖父了。（诗人唐湜一九四九年元旦第一次见到穆旦，特别地注意到了穆旦的“方面大耳与潇然气度”。）查美荫承父志，也一直在天津、河间、张家口、万全等地做那么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查美荫的经济状况应该不错，穆旦曾在自书的履历上写到“（祖父）死后留下一所房子由各房儿子合住，还有一笔不大的财产”。他也有经济的头脑，依照开埠后天津有钱人的做派，将数额不小的存款放在银号里生钱。一九一五年，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银号突然倒闭，一生的积蓄全都打了水漂，查美荫急火攻心，哀叹数声，病死家中，家道也随之中落。查美荫与蒋氏生有六子（履忠、厚培、厚本、厚垿、厚堃、厚增）二女（厚琇、厚瑄），穆旦的父亲查厚垿为第四子。按家谱，这一代是查姓第二十一世“忠”字辈，但查美荫八个子女中，唯有长子取名“履忠”，其他五子二女，均以“厚”字命名，不过，“忠”与“厚”，仍是贴得最紧密的两个汉字。
查厚垿（1891—1977），字燮和。海宁查家第二十一世。出生于北京东城区分司厅十号。天津法商学校毕业，有比较长的时间在天津地方法院做一名安分守己的小职员。查燮和与李玉书育有子女三人，即良
（女）、良铮和良铃（女）。
穆旦的父亲查燮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自号“自在逍遥一懒人”，颇有一点以旧式文人自居的味道。这可能是他一生不得志而采取的一种自我放废的态度，也是对自己的一次小小的反讽。事实上，民国立元以后，二十来岁的他就彻底断了父祖辈所走的老路。七品芝麻官是再也当不成了，他只好凭法商学校学得的专业知识和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去天津地方法院做了一名书记官，干一点抄写誊录的轻便活。这份“收入微薄，以此养活自己一房人”的活计，他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大抵查燮和的工作不繁重，也或者是临时活，无需点卯坐班，所以，在后辈的印象中，他三十多岁以后似乎就失业在家了，加之记忆力差，不擅交往，也就不常外出，专在家里以读书、写毛笔字、作旧诗、看报纸打发日子。晚年的查燮和，文弱而清瘦，闲而无所事事，专门在家以管教外孙女写字为乐事。从他晚年的一张照片可见其神态：中山装，光头，上髭与下巴的胡须依稀可见，紧闭的嘴巴，既有对于日常生活的无奈，也仍可以觉出一份世家子弟的清高。
穆旦的母亲李玉书（1892—1974）祖籍浙江余姚，比穆旦的父亲小一岁。据陈伯良《穆旦传》，李氏的父亲本是治理永定河的小官，永定河年年泛滥，他父亲疲于奔命，五十多岁上终因劳累过度离世。一家之主的身故，使得李家随即陷于贫困的境地。李玉书没有读书，从此早早地开始了挣钱糊口讨生活。这样的经历，加上丈夫的文弱，也使她养成了精明强干的性格。李玉书要强，二十一岁嫁到查家之后，坚持要求丈夫每日教她认字。她的努力，使她后来能读《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镜花缘》《笔生花》等旧小说。据此也可知李玉书本性聪明。而她的记性又特别好。原来，穆旦的好记性是遗传了他的母亲。此外，从李玉书去世前留下的一张半身照来看，老人单薄瘦小，却眉清目秀；头发全白了，梳于脑后，纹丝不乱。那是一九七三年，照片摄于北京东直门南小街小菊胡同二十二号院内。李玉书时年八十二岁，子孙满堂，她有理由微笑。她笑起来，还特别甜——不仅嘴巴在笑，眼角眉梢都在笑。细看穆旦母亲的照片，我们发觉，儿子长大以后，即使在最艰苦的环境里，他每一次照相，那一份无邪的微笑，原来秉承自贫寒而要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