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瓷慢
皮卡碾过冻土第七日,苏砚解围巾的姿势还像当年在窑厂揭晓柴窑。羊绒织物掠过铜香炉盖,薰衣草混着当归香散开,程越忽觉鼻腔刺痛——原是那夜她摔碎的定窑茶盏,瓷片溅入药柜时也带着这般苦香。后视镜里两只旧皮箱磕碰,墨色那口滚着他阿爹的郎窑红印泥,月白那口还沾着她论文答辩时的粉笔灰。
暮色浸透冰原时,苏砚摇下车窗。三年前制墨的野茉莉香膏,随寒风扑在程越颈间。她伸手在起雾的玻璃上画冰裂纹,指尖悬停处凝着水珠,恰似茶盏上不肯坠落的釉泪。“那年你烧的曜变盏,“她忽然开口,“我埋在沅水码头第三棵枫香树下。“程越握方向盘的手一颤,车辙顿时歪成哥窑开片纹。
第二章盐雪笺
遇鹿群是在白夜将尽的时辰。
老母鹿带着幼崽横渡冰河,蹄印渗出的盐晶让程越想起苏砚实验室的标本罐。那年地震后她扑在废墟上扒拉秘色瓷,手背叫碎瓦划出月牙形的伤,此刻在篝火下泛着蚌壳的光。她正用桦树皮卷关东烟,火苗舔舐腕骨的姿态,同往昔在窑口看他烧盏时一个样。
“尝尝这个。“她递来的锡罐里盛着冻莓,蜜渍的,底下沉着几粒火山盐。程越咬破冰壳时舌尖发颤,原是那回她小产后,他藏在药柜深处的血燕盏滋味。火光将两人影子投在冰墙上,恍如皮影戏里走散的董永与七仙姑。苏砚忽然说起冰岛老陶匠:“他用妻子骨灰拌釉水,烧出的盏盛酒会泛起笑涡。“程越数着她肋下随呼吸明灭的雀斑,突然看清她论文字缝里全是他衬衫纽扣的铜锈味。
第三章虹娠
温泉池在第十个极昼浮现。
苏砚散开发髻浸入硫磺水,鬓角银丝缠着水草,恰似当年在窑厂拉坯的模样。程越望着她小腹上淡去的妊娠纹,想起未出世的孩儿若在,该会指着冰裂隙问:“阿爹,地壳也生皱纹么?“她掬起一捧碧水,指缝漏下的光斑里浮着远古孢子。“阿娘走时,“她将湿发挽成沅陵妇人的圆髻,“也是这样把骨灰撒进沱江。“
夜半极光垂落如绿绸缎,程越在捕鲸站寻得半罐陈年枇杷膏。敷药时苏砚褪下半边衣裳,肩胛骨起伏似汝窑开片纹,剖宫产的疤在月光里竟像钧窑釉下的蚯蚓走泥纹。他喉结滚动着窑变的秘密——那只摔碎的茶盏,早用金线补成了鸳鸯戏水纹。
第四章乳线
最后一程汽油将尽时,极光在天穹架起七孔桥。
苏砚从贴身小衣掏出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十二块梅纹酥糖,嵌着不同年份的星光。程越咬开昭和三年那枚时,尝到了她头胎落红那夜煮糊的桂圆茶味。她忽然哼起沱江的船工号子,尾音缠在挡风玻璃的霜花上,长出了蕨类植物的卷芽。
皮卡彻底熄火时,苏砚正用口红描补眉梢断痕。程越望着她鼻梁上的黛痣随呼吸起伏,恍如看见自己前半生在窑火中烧裂又重生的青花碎片。晨光刺破冰原那刻,他们的影子沿地磁线蜿蜒生长,最终在北极圈碑石下盘成双鱼佩的阴阳纹。苏砚忽然指向腹部旧疤:“你看,冰珠在化银河。“程越见那剖宫产的伤痕上,无数未降生的星子正溯流而上,重返宇宙的子宫。
第五章雪茧
冰葬遗址的晨雾里,苏砚拾得半块唐代牵星板。
青铜经纬线上缠着湘绣肚兜残片,石榴红的缎面已褪成冻土色,却仍能辨出“沅陵周氏“的簪花小楷。程越用手术刀刮去铜锈时,忽见星板背面刻着《楚辞》残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字痕里渗出的朱砂,正是她当年写在产房窗棂上的安胎符颜色。
“你闻,是辰河边的栀子。“苏砚将肚兜残片贴近鼻尖。程越望着她睫毛上凝结的冰珠,突然看清那些年她独自在陶瓷碎片里埋下的线索——每片定窑残盏的断口处,都藏着一粒用血燕盏碾碎的湘西辰砂。
第六章釉胎
永冻土在篝火中苏醒时,苏砚褪下苗银手镯。
她将经血与冰碴调入陶泥,修补那只金缮过的茶盏。程越望着她小臂内侧随火光起伏的青色血管,忽然想起医学院解剖课的黄昏——她总说人体经络是活着的钧窑开片纹。窑火窜起的瞬间,茶盏内壁浮现出胚胎心跳的涟漪,釉色在青与红之间流转,恍如那夜流产物浸透的纱布在月光下的色泽。
“这才是真正的曜变。“苏砚将茶盏浸入冰泉,盏底渐渐显影出双人轮廓:二十岁的程越正弯腰拾她发间的瓷粉,三十岁的苏砚在给未成形的胎儿唱沅水船歌。北极光突然垂直坠落,将两人的白发染成孔雀蓝。
终章归虹
驯鹿角上的苗银铃铛响彻冰原时,地脉开始分泌春汛。
程越在苏砚的剖宫产旧疤上,发现一道虹状的釉裂痕。她将最后一粒火山盐填入疤痕:“等极光融尽时,这里会生出新的脐带。“他们相拥着沉入冰裂隙,看见唐代的周氏女子正与烧窑郎君分食冻莓,沱江的骨灰在水草间开出地热花。
当第一滴融水渗入茶盏,所有时空的冰裂纹同时愈合。苏砚的银发缠住程越的旧听诊器,在北极圈碑石下盘成永久的双螺旋。远去的鹿铃声中,那只曜变盏正在地心深处,将五百年的离别烧制成重逢的釉上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