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闻言,笑道:“好,那我再问一句——子曰:因材施教,又当何解?”
这一下,屏风后头终于沉默了下来,半天没有动静。
李伯弢心中暗道:这才像话!你若真是个会读书的,就知道,世上可不是人人都适合一条路走到黑的。
他这番话,语气不重,却把那“只许做状元”的教法,轻轻一拨就撂到一边去,堂上几位进士听得心下微动,互相对视几眼,似乎也有些醒悟。
而朱夫子则捋着胡须,眉头紧皱,似在细细思量李伯弢这话里的分量。
李伯弢淡淡的对着屏风说道,
“这明昭堂也算不错,连堂中的丫鬟都是伶牙俐嘴,不过实在没有规矩,大老爷和朱夫子谈话,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插嘴?”
“还不坐下,听着!”
。。。。。。
就在一霎间的沉默之后,屏风后面飞出了三四声不同的娇喝“:“放肆!”、“无礼!”、“狗嘴吐不出个象牙!”
此时一边朱夫子见状,赶紧一路小跑来到李伯弢身边说道:“能说,能说,咱明昭堂谁都能插话!”
李伯弢闻言,轻声对着朱夫子说道:“好奇怪的规矩,下次得改改,不然这丫鬟们还不尾巴翘上天了!”
随后又是一阵寂静,刚才那记冷清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若是李观政办学,又当如何?”
“自然是按着,孔圣人的意思办!”李伯弢笑着说道。
“哦?那是如何?”这儒家卫道士,朱夫子一听就来劲了。
“当然就是‘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互相结合!”
“此话怎讲?”朱夫子赶忙问道。
李伯弢见堂中众人也是全神贯注,竖耳倾听,知道这回答不可随意,于是思忖了一下说道:
“这天下书院千千万:庐山白鹿洞书院、长沙岳麓书院、登封嵩阳书院、杭州万松书院、会稽阳明书院、渭南湭西书院、成都大益书院、番禺白云书院......”
“若论科举之途,金榜题名,飞跃龙门,以上的书院哪个不是名满天下。”
这属于是全国重点高中,你这明昭堂属于新办乡村高中。
虽然,可以免去学杂,收一些资质不错的学生,可科举一途甚为艰难,除非天资聪慧,不然又有多少人能考中举人,更别说是进士。
李伯弢转向朱夫子问道:
“请问夫子,这天下读书的学童里,可是个个都适合走科举这条路?”
朱夫子一听这话,顿时想起自己当年也曾二十年寒窗、三落孙山,老脸不由得一红,低声说道:
“这......自然不是。”
李伯弢继续问:“那照在下看来,绝大部分人,其实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可算讲得过去?”
朱夫子点了点头,道:“一年千名举子,三年三百进士,此言甚是。”
“那这些人若是还终日皓首穷经,书读得头昏脑涨,最后连个秀才也捞不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朱夫子听着这话,心头一震,想起自己如今这模样,心里又酸又堵,一时竟无言以对。
“若是如此,那圣人所说的‘因材施教’,又从何谈起?”李伯瑶看着沉默的朱夫子。
朱夫子闻言,猛地一愣,抬起头来:
——对啊!这句圣言流传了千百年,几乎人人皆会念,可为何从来没人深究过它的真正意思?
难不成,这“因材施教”,也只是为着赶考科举那一条死路?
圣人之言,只是为了让众人做官入仕?
他苦笑了一下。
朱老秀才,一辈子混迹考场,与考途为伴,早就得过且过。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都活成了个笑话。
咱都这样了,还在教书育人,却连“教”是为何,“人”要成什么样,自己也说不清,讲不明!
李伯弢这时继续说道:
“不才方才与那小学童梁以樟,对坐闲谈了一番圣人之道。”
“谈到为何天下并不太平,梁以樟答道:那是圣人之道,德教不广,未能行于天下!”
“此言甚善,我听得极是佩服。”
说到这,李伯弢抬眼看向朱夫子,语气缓慢却直击人心:
“那我想请问朱夫子,圣人之道未能行于天下——”
“这是为何?朱夫子可曾细想?可曾教我?”
朱夫子心头一震,眼中渐渐露出一丝迷茫之后的明悟。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点化”?
老夫走南闯北几十年,读尽圣贤书,居然是今日,被这李观政一句话给点醒了!
他赶紧收起心神,不敢再轻慢,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观政,不敢当。若老夫猜得不错,这症结就在于——天下学塾虽多,却未曾真正做到‘因材施教’,所有的授课都是为科举一途准备。”
“而能踏上科举一途的学生毕竟有限......”
“是啊!”李伯弢轻轻点头,说道:
“所以,那绝大多数的孩童,根本就失去了成为圣人子弟的机会!”
“这少年不受教化,这礼治又如何行于天下?”
他语气微扬,言辞铿锵:
“圣人之道,不是只传于几人,更该教化四方、普及九州。越多的孩子受教化,圣人的仁义之道,才越可能真正流布天下,施于神州大地!”
朱夫子这个儒家卫道士,听到此言心中大动。
他眼中透着——那是一道光,圣得他发慌!
心中澎湃起伏,真想将这一腔热血喷发于堂中。
此时,从屏风之后,再次传来冷清的声音,
“明昭堂子弟,终日研习四书五经,即使不能入举,莫非就不是圣人子弟?”
李伯弢闻言心想,这小丫鬟倒是心思敏捷。
殊不知,这不过是“幸存者偏差”罢了!
李伯弢开口回道:
“听闻朱夫子讲,这些学童皆是精挑细选才能入读‘明昭堂’可有此事?”
“不错!”
“换句话说,这些学童早就有了四书五经的根基,并于读书科举一道甚有天赋,可对?”
“......不错。”
李伯弢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些学童,自然是圣人门下。”
“只不过,那些未被录取,资质不好,根基不深,于科举无望的学童,还是圣人门下吗?”
“......”屏风之后不再答应。
过了一会,另有一个清脆的声响传出,雀跃的说道:
“李观政好啊!”
李伯弢皱了皱眉头,我和你这小丫鬟很熟吗?
“小女子有一问请教!”
“请说!”
“可若是连四书五经都读不好,那又如何成为圣人子弟?”
李伯弢想了想说道:“圣人何时说过,只有读好四书五经,才能成为圣人门下?”
“.......”屏风后面的小丫鬟明显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解答。
李伯弢继续说道:“孔门三千弟子。其中七十二贤者。”
“何为这七十二贤者?那是全都掌握了‘君子六艺’的学生。”
“可圣人难道不认其他数千弟子?”
“有些人只掌握了礼,有些人只掌握了射、有些人只掌握了数,这些人不都是圣人子弟?”
“换成现在,书读得好的,自然就鼓励走科举一途。”
“可其他人,研习书、数、乐、射、格物、农政、通译又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只要掌握了其中一项或是两项艺和术,那便是圣人门下!”
“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些技能,他们在这世上也更易安生立命,这样也能让父母安心!”
“如此一来,那些千千万万与科举一途无缘的学子,便能发挥各自所长,如此也能成为参天大树。”
李伯弢看着老秀才,缓缓说道:“若是能教化万千学童,这于人生之中便是真正的‘立德’!”